查看完整版本: 漠小蘭 -【男主他老是那樣絕情】《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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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4-4-13 07:20 PM

第60章 蕭律

  蕭衍察覺到身後沒了動作,扭頭一看,卻見顧儀捧著翼蟬冠立在原地。

  呆若木雞。

  他不耐地輕蹙長眉,「你去取髮帶來。」

  「是……」顧儀連忙回身放下玄冠,去樁匣中選了一條青色絲帶,走近兩步,替蕭衍仔細綁上。

  殿中的宮侍早已隨高貴公公出殿時,也跟著一連串地退了出去。

  顧儀抬頭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漸暗了下來,應該已是過了戌時。

  她想到蕭衍明日卯時便要起,問道:「陛下,現在梳洗嗎?宮侍已在屏後備了熱水和換洗衣物。」

  蕭衍「嗯」了一聲,起身而立,卻見眼前的顧才人動也不動。

  他心中掠過一絲失望,便伸手自解了玉帶,脫下外袍,邁步自去了屏後。

  顧儀暗暗地長舒一口氣,將他的玉帶和常服齊齊掛到了一人高的梨花木架上。

  耳畔響起了水聲,透過黑與白的刺繡山水屏風,白霧渺渺,投照隱約輪廓的虛影。

  顧儀轉開眼,走到妝檯前,伸手慢慢取下了腦後垂著的一綹一綹的金縷流蘇,頓覺腦袋一輕。

  她先前已經梳洗過,眼下就是簡單地用水盆裡的雪白布巾擦手,淨面,又抹了一層香膏。

  片刻之後,顧儀才走到木榻之前,伸手撩開了先前司珍司送來的琉璃珠簾,晶瑩剔透,嘩啦輕響。

  行吧。

  一簾幽夢。

  顧儀低頭看那被絲綢緞面,光潤若水,已是換上了五彩鴛鴦戲水圖。

  她莫名地緊張了起來。

  只好緩緩坐了下來。

  坐在一簾幽夢之中。

  蕭衍沐浴過後,換上青紗褲,著素色深衣,自屏後轉了出來。

  鬢旁猶帶水光,眉目如畫,風儀自來。

  顧儀卻見他走到榻前,皺起了眉頭,「這是什麼東西?」

  蕭衍隨手撩開了琉璃珠簾,嘩啦大響。

  行吧,看來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對這一簾幽夢有意見。

  她淺淺笑道:「這是白日裡司珍司送來裝點寢殿的琉璃珠簾,今夜無風,料想不會擾了陛下睡眠。」

  蕭衍又晃了晃那珠簾,數串琉璃珠子相碰,一陣亂響。

  「明日就讓人撤了罷,這往後起風了,誰睡得著……」

  顧儀點點頭,就見蕭衍也坐到了榻上。

  與她並排而坐,肩膀輕碰。

  珠簾停歇,殿中霎時寂靜了下來。

  兩人並排坐了片刻。

  著實有點尷尬。

  顧儀正欲說話,卻見一旁的蕭衍身影一動,敏捷地滾到了榻中。

  冷冷然,說:「早些安置罷,朕明日還要上朝。」

  顧儀見他面朝白墻,拉過薄被蓋住肩下,似乎真要睡了。

  她心中大石落地,探頭『噗』一聲吹滅了榻旁燭火,便也輕手輕腳地躺下了。

  天色全然暗了下來。

  屏翠宮寢殿的軒窗是黑漆檀木窗格縱橫交錯,擋住了月色。

  寢殿內暗沉極了,伸手不見五指。

  可是窗外時有時無的蟬鳴,一聲又一聲。

  顧儀睡不著,不敢亂動。

  她只是輕輕地眨了眨眼,逐漸適應了眼前的黑暗,蕭衍的背影也從暗影之中逐漸清晰了起來。

  她睜著眼,卻見他忽然動了動,翻過身來,與她面對面。

  近在咫尺,鼻息可聞。

  顧儀呼吸一滯,定睛一看,見他雙目輕合,才徐徐地舒了一口氣,唯恐驚醒他。

  她閉上眼睛,試圖入睡。

  可過了好一會兒,還是睡不著。

  蕭衍的存在猶如山岳,令人無法忽視。

  殿中雖有冰山,可他周身散髮的熱量,攏在身側,像個火爐。

  顧儀只得輕輕掀開了被子,將四肢露在被外。

  月升於頂,些微月光投了進來。

  沒了青紗帳,琉璃珠簾反而將皎白月光映得雪亮。

  顧儀真的搞不懂司珍司的心態,搞這麼一副簾子來,不是將人吵醒,就是將人晃醒。

  為何要弄這琉璃珠簾掛在榻前。

  難道就是為了讓貴人們動作起來,聽個響?

  她猛地頓住思路,不能放任自己在腦海中搞顏色。

  可藉著潔白月色,她終於能看清眼前蕭衍的面目。

  他似乎睡得很沉。

  睫毛低垂,桃花眼閉緊,眼尾微挑,鬢旁的細小淺疤像一輪淺月。

  蕭狗子即便是哪天老了,應該也會是個氣宇軒昂的美爺爺。

  蕭衍太陽穴驟然抽痛。

  痛得他睜開了眼睛。

  被月光一晃,才看見眼前之人。

  此人正瞬也不瞬地望著自己。

  這是何人?

  他大夢方醒,神思尚且混沌。

  想了片刻,才記起這裡是屏翠宮。

  面前的人是顧才人。

  但見她一雙杏目在暗中泛著粼粼水光,見到他醒來,霎時圓睜,仿佛適才回過神來。

  喏喏道:「陛下……醒了?」

  蕭衍胸中陡然騰起一種古怪之感。

  顧才人,像是在看他,又不像是在看他。

  他躊躇片刻,「你在想……誰?」

  顧儀悚然一驚。

  萬萬沒料到,蕭衍剛剛睡醒就這麼敏銳。

  她嘴唇微動。

  轟隆。

  一聲巨響自殿外傳來。

  蕭衍掀開錦被,翻身而起,珠簾亂響了片刻。

  他人已經出了宮殿,停在檐下。

  卻見屏翠宮一切如舊,可西面不遠處的一處宮闕已被大火點燃。

  紅光沖天,濃煙四起。

  談源堂。

  兩個影衛疾步而來,跪拜低語道:「陛下,劉太妃被劫走了!」

  蕭衍聞言笑了兩聲,「蕭律啊……」靜默片刻,復道,「撲滅火勢,封鎖九門,天亮了,再捉賊。」

  他說罷,便抬步下了台階,往前殿的方向而去。

  此時不過剛剛寅時。

  天邊的月亮正圓,躍上枝頭,又慢慢西移。

  青州府,揚城行宮之中,尚有靡靡歌舞之音。

  鄭王妃,如今的鄭貴妃,領著侍婢二三,徐徐往前廳飲宴處去。

  面上似笑非笑,步履輕盈,款款而行。

  侍婢默不作聲地跟著她。

  今夜,陛下又在胡鬧了。

  也得虧鄭貴妃性子好,去勸一勸,旁人才不管呢。

  先王妃,哦,不,先皇后,一聽說慎王在青州府登基為帝,就生了病,短短時日間,就薨了。

  都說,她其實是被嚇死的。

  只有側妃鄭王妃尚在,做了鄭貴妃,一直陪在陛下身邊。

  穿過遊廊,樂聲更刺耳了。

  鄭貴妃甫一進殿,一雙似笑似嗔的柳葉眼就望向座上的皇帝。

  蕭律。

  即便他不高座於王台之上,也依舊是最鶴立雞群的那一個。

  蕭律處眾人間,如星月墜於瓦礫間。

  俊美絕倫,世無其二。

  此刻的他只著一身月白錦袍,胸膛微露,長髮半豎,只用一柄青玉簪斜插腦後,懶懶散散地坐在金椅之上,百無聊賴地看庭上歌舞。

  「陛下,夜深了,還不安睡嗎?」鄭貴妃笑意盈盈道。

  蕭律一見來人,柳眉輕皺,口中念道:「惱人。」卻真的站了起來,拖著腳步往殿後而去。

  鄭貴妃斂了笑意,沉聲對樂伶舞姬說:「都散了罷。」

  待到殿中人去樓空,她才抬腳也往殿後而去。

  屋內軒窗大敞,明月高掛。

  蕭律盤腿坐在窗前,微風輕鼓他的袍袖,風姿若仙,卻一動不動。

  鄭貴妃放輕腳步,走到他身旁,瞧他一眼。

  肩膀一落,不由笑道:「陛下,又在對月垂淚?」

  蕭律眼角掛著豆大淚珠,眼稍盪漾紅暈,雖是驚艷,可哀戚之色真若梨花帶雨,蟬露秋枝。

  鄭貴妃摸出腰間絲絹,遞給他,「陛下,擦擦淚罷,不哭了。」

  蕭律並不轉頭,只伸手接過,「我……朕沒哭,只是迎風落淚。」

  鄭貴妃哄孩童似的,「好好好,明日就又叫太醫來瞧瞧陛下迎風落淚的毛病。」

  蕭律輕壓眼角,繼而一聲長嘆。

  鄭貴妃知他心意,開解道:「太妃娘娘定能安然無恙,陛下寬心,說不定太妃娘娘很快就能南下,與陛下在青州相見。」

  蕭律適才抬頭看她,怒目而視,「你也來哄我,所有人都在哄我,他們不過就是想逼死母妃,好打著這不忠不孝的旗號,發兵討伐蕭衍那個狗東西罷了,誰又會真正地將母妃全須全尾地帶到青州來。」

  不過說了兩句話,蕭律的眼角又濕了。

  鄭貴妃半蹲下去,哭笑不得,只好奪過他手中絲絹,輕輕替他拭淚,「陛下,不哭了,他們哄你,臣妾可從不哄你,臣妾……再去求求阿爹,讓他再派幾個得力之人去京城救回太妃娘娘……」

  蕭律心中稍安,卻忽然捉過鄭貴妃的袖袍,將她拉近,附耳低語道:「貴妃不如和朕一起跑罷,離開揚城,離開青州,跑得遠遠得……」他似下了決心,「這皇位不要也罷!都是他們逼我得,蕭衍那個狗東西素來心狠手辣,六親不認,連父王都敢殺,我……我與他從小就不對付,若是被他捉住,肯定會被剁成肉泥!」

  鄭貴妃聞言一驚,復又笑道:「陛下,說什麼胡話,陛下才是真龍,才是正統,遲早一飛沖天,難道陛下忘了景帝,忘了尚有此仇未報?」

  「景帝……」蕭律垂眉囁嚅道,「太子哥哥……」

  鄭貴妃見他神色動搖,再勸道:「正是,太子衡死得那般慘烈,陛下難道不為所動?太子衡光風霽月,為世人所愛,仁心仁義,本可成一代明君,可卻死於蕭衍劍下,難道蕭衍不該殺,陛下也是先帝子嗣,乃是正統,蕭衍生母是個異人,連大幕人都不算,憑什麼與陛下相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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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4-4-13 07:20 PM

第61章 杏花酥餅

  顧儀一夜沒睡,前半夜不想睡,後半夜睡不著。

  談源堂同在西苑,離她所處的屏翠宮,不到百步的距離。

  宮人救火的腳步聲,吆喝聲,水聲雜亂,火光轟然,門窗合攏,卻仍能聞見空中時而飄散的濃烈的木炭氣息。

  蕭衍雖走了,卻留了一排侍衛站在屏翠宮外,

  個個腰懸鐵劍。

  為什麼談源堂此時會著火?劉太妃是死是活?

  若是死了,算不算劇情崩壞?

  能不能,求求了,讓她安安靜靜地苟到劇情終點啊!

  顧儀躺在榻上,提心吊膽地睜著眼睛,等了大半夜。

  好在,並沒有感知到熟悉的白光召喚。

  她心中略略放下心來。

  不過……為何談源堂的劇情提前了這麼多?

  她前後細細一想。

  難道真是因那灰袍人沒有殺掉槐花,不得不提前動手?

  原書中的劉太妃服毒數月,最終油盡燈枯。

  槐花沒死,談源堂莫非因此生了變數?

  「才人,已經巳時了,才人醒了嗎?」桃夾立在寢殿外,揚聲問道。

  顧儀思路驟停,輕聲說:「嗯,進來罷。」

  桃夾端著水盆進殿,似乎心有餘悸,「昨夜那火勢甚急,天邊燒得通紅,黑煙四起,才人定是受驚了……」

  顧儀換過衣裙,不禁問道:「此刻那火是撲滅了嗎?可聽說有人受傷?」

  「奴婢方才從談源堂前過,見那火勢已是滅了,沒聽說有人受傷……」

  顧儀點點頭,不再說話,若是從前,她興許會讓桃夾去打探一番劉太妃的情況。

  可……眼下……

  顧儀捏著布帕,一面擦臉,一面眼風去瞄桃夾,見她面色如舊。

  可……還是不了……

  「屏翠宮顧才人,領賞。」門外忽地傳來一聲拉長的調子。

  顧儀急放下手中布帕,旋身而去,停在門前。

  聽那青衣宦官道:「陛下賞屏翠宮顧才人梅花簪一對。」

  顧儀跪地,拜道:「臣妾謝陛下隆恩。」

  青衣宦官笑眯眯地將紅漆托盤放到木桌上,「才人好福氣,奴恭喜才人。」

  顧儀起身,笑道:「借公公吉言。」

  待到他走後,顧儀才去細瞧那梅花簪,通身烏木質地,只在簪頭鑲了一顆紅彤彤的寶石。

  桃夾走到她身旁,「恭喜才人,定是陛下憐惜才人……才人要去謝恩嗎?送道點心去天祿閣,也是才人一番心意……」

  顧儀聞言沉思片刻,昨夜若非談源堂突然起火,恐怕就不會賞她了。

  她都忘了蕭衍是個何等敏銳之人,對其面目緬懷舊人,雖然也是他本人。

  但眼下的蕭衍看自己,不過是個陌生人。

  她不能再帶著上一周目的濾鏡去看他了,萬一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行,你去問問膳房,可否通融一二,容我自去做一道點心?」

  桃夾笑嘻嘻答道:「奴婢這就去,才人想做什麼點心?」

  「就做……」顧儀想了想,「就做杏花酥餅吧……」

  午時過後,皇帝終於從天祿閣後回來了。

  忙了一夜,高貴公公見他臉上也多了一分倦色。

  他連忙遞上一杯茶,「陛下,喝口茶潤潤喉,若是乏了,不若去寢殿小睡片刻?」

  蕭衍接過茶,卻又看起了垂目看桌上的信函。

  高貴公公望了一眼閣外,斟酌道:「今日一早,見皇上事忙,想著昨夜大火,顧才人該是受驚了,又是初蒙聖寵,老奴……便替皇上賞了她一支梅花簪,陛下恕罪……」說著,他彎腰長拜。

  蕭衍扭頭看他一眼,看他誠惶誠恐的模樣,半晌才道,「起來罷,下不為例。」

  高貴直起身,「謝陛下恩典……」復又滿臉堆笑道,「這顧才人領賞後,許是惦念陛下,特意做了點心送來天祿閣,此際,人已在外面等了半個時辰了……」

  蕭衍眉梢輕挑,看了高貴一眼,「原來如此……」

  他靜默了片刻,放下手中信函,才道:「宣顧才人進殿。」

  顧儀捧著膳房給的紫檀雕花卉紋圓盒,規矩地立在天祿閣外丹墀。

  說起來,這是她第一次來前殿。

  自天祿閣外放眼一望,碧空如洗,日光灑在大殿黃琉璃瓦歇之上,如沐聖光,數級玉階一路往上,直達權力的至高處。

  只是沒想到,她在這裡站了這麼久。

  此景雖美,但膝蓋著實酸了。

  她剛小幅度地跺了跺腳,就見一個御前青衣宦官朝她快步而來,「顧才人,隨奴進殿罷。」

  顧儀心跳快了一拍,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捧著食盒,小步地隨他進殿。

  她跨過門檻,在青磚之上甫一站定,便拜道:「臣妾參加陛下,問陛下金安。」

  蕭衍見她發間紅光微閃,確實插了一柄昨夜沒見過的發簪,「起來。」

  「謝陛下。」顧儀起身,抬起頭來,復又笑道,「謝陛下恩賞,臣妾特意做了點心,請陛下品鑒。」

  「上前來。」

  顧儀捧著食盒,跨過數級石階,立到他面前,將食盒蓋掀開。

  盒內擺著四枚雪白的酥皮杏花餅,豆沙輕點薄紅花瓣。

  蕭衍問道:「這是何物?」

  顧儀答道:「此乃杏花酥餅,是撫州特產,臣妾得阿娘真傳,才學會了做此餅。」她往前一遞,「陛下嘗嘗?」

  「撫州……是麼……」蕭衍捻起一枚,嘗了一口,眉心卻微皺道,「差強人意。」

  真的好氣,但要保持微笑。

  蕭狗子,我勸你善良。

  顧儀想到這裡,猛然頓住,只淺笑拜道:「臣妾謹遵陛下教誨。」

  蕭衍卻伸手接過她手中食盒,擺到了木桌上。

  顧儀見時機正好,便麵露擔憂道:「臣妾方才從西苑來,見到那火勢去後,談源堂留下的斷壁頹垣,甚為可怕,聽說劉太妃娘娘居於談源堂,不知太妃娘娘是否安好?」

  蕭衍忽而輕笑了一聲,一雙桃花眼朝她看來,「才人如此掛心劉太妃,果真至孝……」

  顧儀心中咯噔一跳,臉上憨笑一聲,「同處西苑,太妃娘娘為尊,臣妾……自然掛心。」

  蕭衍見她笑得眉睫微彎,如一輪弦月,卻轉開了眼,「太妃娘娘無事,只是受了驚嚇,自請去了西山寺,料想……要過上些時日才會回宮。」

  顧儀一驚。

  這……是被蕭律的人劫走了?

  她繼而笑道:「既如此,臣妾就放心了……」

  見蕭衍審視的目光朝她投來,顧儀又勉力一笑,趁機脫身道:「陛下日理萬機,臣妾此際就不打擾了,陛下若是不喜歡這杏花酥餅,臣妾下一回再送別的東西來。」說罷,她蹲身一福。

  這就要走?

  「等等。」蕭衍出聲道。

  顧儀聞聲一凜。

  不是吧……難道她又是哪裡露出了馬腳……

  打探個消息都這麼難麼……

  耳旁卻聽蕭衍問道:「司珍司將那琉璃珠簾撤走了嗎?」

  「啊?」顧儀沒想到蕭衍竟然還專程來問一簾幽夢,這是有多不討他喜歡。

  「尚未,不過臣妾已派人去傳了話,讓司珍司今日就來取。」

  蕭衍「嗯」了一聲,垂下眼簾。

  一時竟找不到別的話來說了。

  顧儀又蹲福道:「那……臣妾告退了……」

  話音剛落,高貴公公就捧了一個梨花木方盒緩步走進閣中。

  「啟稟陛下,秀怡殿婉美人特送來一方絲帕。」

  蕭衍便道:「呈上來。」

  顧儀見他卻沒再看她,未準她告退,就只能尷尬地站在桌邊。

  高貴公公捧著錦盒,遞到蕭衍眼前,裡面是一張白絹絲帕,繡著黑色山石,黑白交雜,若潑墨山水。

  「此繡像甚佳。」

  說罷,蕭衍卻看向顧儀,見她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

  「賞秀怡殿婉美人白銀一百兩。」

  顧儀終於扭頭看了一眼看繡帕。

  再次感受到了來自於番位的碾壓。

  為什麼就不賞她銀子呢?

  梅花簪不是不好,但出宮以後典當不值錢啊。

  顧儀心頭髮苦,只恨自己女紅不行。

  要是早知道一張絲帕一百兩,她日夜苦修女紅技能也不是不可以啊。

  她抬眼正對上蕭衍的視線,見他眼中似含笑,便也笑道:「婉美人果是好技藝。」

  高貴公公見皇帝心情似乎好了起來。

  不禁低頭又看了一眼那絲帕,這山水繡像就真這麼好?

  片刻過後,顧儀終於出了天祿閣,順著御花園的石徑往西苑而去。

  劉太妃若真是被蕭律的人救走了,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若非劉太妃自己已生死志,她其實留在宮中最為安全。

  蕭衍並不會刻意害她,留她性命,才是籌碼。

  一旦出了宮,想要劉太妃死的人可就太多了。

  顧儀低頭想得鬱郁,並沒有注意到對面來人。

  「顧才人,許久不見,都有些認不出來了……」

  這過分熟悉的宮鬥腦語調。

  顧儀抬頭一看,果然是一段時日未見的秀怡殿王貴人。

  王貴人見她頭上雖沒了花鈿,卻斜插了一對紅寶玉梅花簪,品相不凡,「顧才人昨夜承寵,還未道一聲喜呢,顧才人果真出其不意,原以為挪去了西苑,誰曾想,還能面聖呢……」

  顧儀福身,乖巧道:「問王貴人安,貴人謬讚了。妾身只是運氣好一些罷了,許是陛下見妾身可憐……只是昨夜突遇起火,陛下並未久留……」

  聽到這話,王貴人心中驀地好受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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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當時的月亮

  王貴人吁了一口氣,「昨夜見那西面紅光沖天,我尚還不知道究竟是何事,今晨才聽聞是談源堂起了火,不知太妃娘娘是否安然無恙……」

  顧儀默不作聲,只聽王貴人又道:「眼看就要中秋了,宮裡竟然出了這檔事,陛下該是多心煩啊……」

  「王貴人,今日閒來游園……」

  一聞此音,王貴人臉上僵了片刻,回身一看,正是淑妃娘娘。

  她立時福身道:「問娘娘安。」

  顧儀也跟著蹲福,「問淑妃娘娘安。」

  淑妃的視線從兩人面上掃過,含笑道:「都起罷。」

  她細看了王貴人身旁之人,見她立於原處,頭飾雖無美人之上的品級,可著一襲水青色長裙,天質自然,清眸流盼。

  「這就是屏翠宮的顧妹妹吧……」

  顧儀垂眉淺笑,「回娘娘,正是妾身。」

  「果是好樣貌。姐姐妹妹間,不必拘束。」

  顧儀抬頭一笑,打量了齊殊片刻。

  樣貌依舊美艷,卻似乎頗有些憔悴,面頰比她印象中好像瘦了些,顴骨微聳。

  淑妃看向王貴人,笑意清淺,「王妹妹前些時日送來的茶會圖卷,本宮甚是喜歡,此圖卷一直難得,從前先太后也甚愛此卷,可一直未曾尋得,王妹妹不知是用了什麼法子。」

  王貴人見淑妃難得的和顏悅色,也笑道:「能討娘娘喜歡,妾身便欣喜,此卷是家父於滄郡巡遊時,偶然得之,也是一段奇緣。」

  淑妃笑了兩聲,「王大人運氣倒好。」她默然了片刻,才徐徐道,「此圖卷送來之時,本宮碰巧不在采薇殿中,便沒賞那送卷來的宮婢,今日既見了王妹妹,便替本宮全了心意。」說著,她便要回身,似乎要吩咐玉壺。

  王貴人嘆了一口氣,「娘娘無須掛懷,實在是折煞那宮婢了。且說那宮婢槐花眼下也不在秀怡殿裡伺候了。」

  顧儀心頭一緊,見淑妃面露驚訝道:「為何?」

  王貴人又是一嘆,「說起來都是那宮婢福薄,宮正司派人來報,說那宮婢意外落了井,摔壞了腦袋,人變得不言不語起來,像是瘋癲了,不能伺候人了,只得打發出了皇宮。」

  淑妃緩緩搖頭道:「確是福薄……」

  顧儀立在一旁默不作聲,卻知道宮正司這話半真半假。

  槐花明明就沒有落井,但她不確定槐花是否真得不言不語。

  畢竟當日,她沒等到槐花醒來就被人送走了。

  她記得那胡醫政說過,槐花被人灌了湯藥,難道是真的啞了?

  她眼風瞄了齊殊一眼,心中不禁幽幽一嘆。

  哎。

  又寒暄過幾句後,淑妃便說要回宮了,三人散了。

  顧儀慢悠悠地穿過御花園的小徑,進入西苑,回了屏翠宮,見桃夾正在廊下張望,見到是她,急急迎了過來,笑問道:「才人,可是送了那杏花酥餅?陛下可是喜歡?」

  顧儀實話實說,「仿佛不很喜歡。」

  桃夾小臉頓時垮了下來,「啊」了一聲,復又振作道:「才人莫急,這段時日可好生準備一番,待到中秋宮宴之時,興許陛下一高興,就能恢復才人的美人份位了……」

  顧儀心中呵呵,有命再說罷。

  求求了,保佑劉太妃安然無恙,哪怕熬到明年,劇情不要因此崩壞。

  見她臉上沒多大興致,桃夾又笑眯眯道:「才人要往撫州家裡寄箋麼,中秋將臨,宮中妃嬪皆可寄箋以托秋思……」

  顧儀想到可可愛愛的顧氏一家人,心中一軟,點了點頭,「去挑些字箋來吧,我來選一選。」

  桃夾答了一聲「是」。

  沉默須臾,顧儀開口問道:「桃夾你也可以給家中幼弟寄箋啊,中秋或許不可出宮得見,寄封家書也是好的。」

  桃夾愣住,忽地一笑,「才人許是記岔了罷,奴婢家中並無幼弟……原先秀怡殿偏殿裡的二等宮婢春梅家有個幼弟……」

  顧儀腳步微頓,閉了閉眼,乾笑一聲,「是……我記岔了……」

  八月悄然而至,月圓中秋。

  今年的中秋夜宴因為上月宮中一場大火,略添幾分蕭索之氣。

  賓客雖眾,可比起上一周目來,人卻少多了。

  左右丞相,內閣雖在,可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員,並未悉數列席。

  顧儀坐在宮中內院席位末流,身邊也是名不見經傳的才人之流。

  紫檀木食幾上只擺了石榴和梨。

  樂伶入場,絲篁笙竽之聲漸起,遙遙可聞。

  因為坐得遠,顧儀看不到蕭衍所處的中心圓圈,但仍可窺見女主角婉美人。

  按照劇情進度,今夜應該是看不到飛天舞了。

  不知道主角照耀下,女主角要幹嘛。

  她又看了一眼更遠處的宮貴人,見她神色鬱郁。

  而一旁的王貴人,則談笑自若。

  看樣子,宮貴人到底還是傷了腳。

  鼓點變換過後,二刷中秋才藝表演的顧儀無聊地給自己剝了一個石榴。

  截至目前為止,皇帝誰都沒賞。

  婉美人作為壓軸上場。

  著一襲霓裳羽衣,踩著激昂的鼓點登場。

  纖腰弱柳,舞姿卻是亦剛亦柔。

  顧儀目不轉睛地欣賞了一小會兒。

  美確實是美,但沒有梅花樁這種逼格道具,仿佛就少了一點仙氣。

  一曲舞罷,高台之上傳來皇帝的聲音,「賞。」

  果然主角光環還是在的。

  顧儀往嘴裡塞了一把石榴籽。

  她身旁的李才人,見狀輕笑道:「顧才人為何今夜不獻才藝?顧才人聖寵,若是獻藝,定是有賞。」

  顧儀笑了一聲,「李才人太過抬舉我了,我實在是沒才藝可獻。」

  「顧才人自謙了。」李才人說罷,轉回了頭。

  一夜下來,皇帝只獨獨賞了秀怡殿婉美人一人。

  在座眾臣微訝,婉美人家中出身仿佛誰都不是,既不是新黨,也不是舊黨,連家中究竟是誰似乎也並不清楚,只聽說她原是浣衣局宮婢出身,一朝得了封賞。

  今夜獨獨又賞。

  真的……聖寵如斯?

  眾臣不禁面面相覷,各自揣度聖意。

  吃完了幾上石榴,顧儀扭頭想讓桃夾遞給她一塊絲帕擦手,卻見桃夾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

  她四下一望,瞧見樹後的石徑邊有個碧色背影有些像她。

  顧儀心中一動,立刻起身,朝那背影而去。

  行得近了,才看清真是桃夾。

  顧儀閃身躲到一棵樹後,只見桃夾向著西側揮了揮手。

  片刻之後,西側燈火暗處才走出來一道頎長人影。

  是誰?

  顧儀凝神細看。

  見那人胸前銀甲泛著冷光。

  齊闖。

  桃夾早就認識齊闖?

  好像……也說得通……

  畢竟桃夾八歲就進宮了,認識禁軍統領,也算不得奇怪……

  齊闖耳聰目明,顧儀不敢靠得太近,根本聽不清楚兩人到底在說什麼。

  她伸頭見桃夾遞給了齊闖一個絲帕包著的物件。

  顧儀心中一跳。

  不會就是……劑母珠吧?

  只見齊闖伸手接過,輕易地就掀開了絲帕,裡面似乎是個圓圓的有些泛黃的……

  好吧,只是月餅……

  顧儀霎時又覺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

  不過,桃夾給齊闖送月餅,是暗戀他?

  這是什麼淘氣CP?

  齊闖作為書中男二,那肯定是喜歡女主啊!

  顧儀圍觀了一會兒,見齊闖好像只是真的在嘗月餅。

  道德感終究占了上風。

  顧儀轉身,選了另一條小道走了。

  她在御花園中走得遠了些,才停步抬頭望月。

  皎潔圓月高掛漆黑天幕。

  千里共嬋娟。

  可今日所觀之明月,無論無何也不會再是當時的月亮。

  顧儀長舒一口氣,朝西苑的方向而去。

  走了沒多步,就見前路宮燈微茫之處,顯出個明黃色的背影,背心紋繪盤龍圖騰。

  她呼吸一滯,頓住了腳步。

  抬眼一望,他此去的方向赫然是觀月台。

  真是執著啊……

  顧儀不由得輕笑了一聲。

  蕭衍循聲回眸,「誰在那裡?」

  顧儀心頭一跳,正欲從樹影中轉出,卻聽一道悅耳女音斜插,「陛下恕罪,臣妾只是在此觀月。」

  是趙婉的聲音。

  顧儀閃身退回了樹後。

  蕭衍看一道人影自昏暗的石徑走來,見她身著霓裳,「是你?」

  趙婉盈盈拜道:「臣妾問陛下金安。」

  四周寂靜,唯聞蟬音。

  她再拜道:「臣妾謝陛下方才中秋飲宴賞賜。」

  蕭衍抬手,「起來罷。」

  趙婉抬頭專注地注視他,許是剛剛飲過酒,他眼眸微動,似波光瀲灩。

  她看了一眼前路風亭處,「陛下是欲去觀月台賞月?」

  蕭衍「嗯」了一聲,抬腳欲走。

  可腳步將一動,一陣突如其來的刺痛,如針扎一般刺上太陽穴。

  蕭衍伸手扶額,腳步輕晃。

  趙婉伸手扶住了他,語含焦急道:「陛下無事吧?可要傳太醫?」

  蕭衍只覺頭疼欲裂,眉心大跳,停了好半刻,才等到那一陣驚痛漸漸平息。

  「無礙。」他側身欲返,此刻再無觀月的興致。

  趙婉尚還扶住他的右臂,人卻隨他動作被他忽然朝前一帶,腳下一歪,人便向著石徑撲了過去。

  蕭衍本能地伸手接住了她,繼而旋身,將她拉了起來。

  兩人面面相對,目光不禁對視。

  臥槽!

  顧儀躲在樹後,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觀賞了這一場瑪麗蘇慣常男女主套路,平地摔跤,擁抱,旋轉三連!

  喵的,今天是什麼日子!

  CP觀光日麼!

  瞎了她的眼!

  顧儀站在原地,深吸了兩口氣,轉身就走。

  換條道走,還不行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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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4-4-13 07:23 PM

第63章 情之一字

  人甫一站定,蕭衍便鬆開了手。

  趙婉面頰通紅,後退半步道:「多謝陛下。」

  蕭衍輕理袖袍,抬眼卻見高貴提著燈籠疾步而來,「陛下原是在此處,老奴好找。」說話間,他打量了一眼一旁侷促而立的婉美人,「婉美人也在?這是要去觀月台?」

  今日中秋,本就是該翻牌子的日子,白日裡雖是叫了『去』,難道這會兒皇帝改了主意?

  高貴公公面上一喜,「若是要去觀月台,奴才這就去安排?」又念及皇帝方才在宴席上似乎多飲了幾杯,「順道差人給陛下送碗醒酒湯來?」

  卻聽蕭衍語調涼薄道:「不必了,今夜朕並無觀月的興致。」

  高貴公公只怔了一瞬,答了一聲「是」,又問:「陛下此際是要迴天祿閣嗎?」

  蕭衍「嗯」了一聲,抬步沿著石徑而走。

  高貴公公回頭看了婉美人一眼,暗暗一嘆,可惜了。

  只得提著燈籠快步跟上皇帝,可走了一會兒,他漸漸發現,這分明不是去天祿閣的路啊。

  這是欲往西苑而去。

  宮中一更鼓早已敲過,此刻的西苑人跡罕至,靜若荒墳。

  繞過幾重宮墻,被燒得只剩下數根殘缺漆柱的談源堂立在漆黑夜色之中,森然可怖。

  蕭衍腳步未停,朝東而去。

  他行了不過百步,停在了兩扇朱紅宮門之前,門上無匾,銅釘斑駁,紅漆剝落。

  高貴公公停在半步之後,面露擔憂,囁嚅道:「陛下……」

  「將此門打開……」

  「陛下……」

  蕭衍回頭,眉目凌厲,「怎麼,朕的話都不聽了?」

  高貴低眉斂目,「老奴不敢。」垂首摸出了腰間袋中收藏的一把銅鑰匙,去開那門上的鐵鎖。

  因一段時日未動過,高貴將那生鏽的鎖芯鼓搗了許久,才聽『噠』一聲輕響。

  終於開了。

  蕭衍推門而入。

  地上青磚布滿空中卷來的黑灰塵屑,可院角的一棵櫻桃樹卻是生機盎然,掛滿了累累朱果。

  蕭衍穿過前庭,邁步踏上了檐下木台,撩袍席地而坐。

  此處無階,木台由廊柱支撐,懸空半尺。

  高貴公公見皇帝坐下,便留兩個宮侍守在門外,獨自默立庭前。

  這裡才是屏翠宮舊日的前廊,也是皇帝母妃塔珠的舊宮。

  可塔珠活著的時候,皇帝卻從來都不能叫她一聲母妃。

  高貴公公心中哀哀一嘆。

  塔珠的忌日又快到了。

  蕭衍坐於廊前,看玉盤高懸櫻桃樹頂。

  想起幼時,他仿佛也曾坐於此處望月。

  塔珠,因一情字,囿於宮闈,可帝王無心,她半生困於此處從未快活。

  但情之一字,若鏡花水月,最是累人,子嗣更是累贅,塔珠以情寄予蕭虢,卻被他棄之若履。

  而情更若入喉毒藥 ,讓人癲狂。

  縱使美玉無暇,終無可倖免。

  譬如太子衡。

  荒唐至極。

  蕭衍低笑了兩聲,倏地起身,徑直朝門外而去。

  高貴公公見他面色凜如霜寒,只得速速合攏宮門,趕緊鎖上,隨他而走。

  二更鼓敲響,兩聲鑼鼓迴盪於禁宮之上。

  蕭衍只覺耳旁一陣微風過,他側頭一望。

  只見屏翠宮半扇宮門微敞,其中露出一個烏漆漆的腦袋來。

  顧儀抬頭和門外經過的蕭衍,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

  眼前的蕭衍臉上冷若冰霜,暗褐色的瞳仁審視著她。

  萬籟俱寂,氣氛尷尬地仿佛凝結了一瞬。

  顧儀先前本來欲睡,可忽然聽見隔壁庭院似乎傳來數聲響動。

  隔壁宮門素來緊鎖,早就沒有住人,此夜深之時忽而傳來動靜。

  顧儀一陣狂猛腦補,覺得有可能是灰袍人攜劉太妃,在起火之夜,見九門封鎖,趁亂只得遁於西苑,如今終於冒頭了。

  可……萬萬沒想到,是蕭衍。

  她直起身,將手中捶棒往身後藏了藏,「陛下……」

  「你夜深未睡,出來做什麼?」

  顧儀憨笑一聲,「臣妾方才睡夢中聽見響動,以為是有鼠患,便出來瞧瞧。」

  蕭衍見她頭未梳髻,一身素色衣裙,只隨意在外披了一件黛青褙子,確像將將醒來。

  見蕭衍沉默,顧儀又是一笑,岔開話題道:「陛下怎麼來了西苑?」

  剛才不還和女主在觀魚台前拉拉扯扯嗎?

  怎麼眼下瞧著心情這麼不好?

  蕭衍不答,高貴公公卻笑道:「顧才人有心,陛下今夜賞月而來,現如今有些乏了,老奴正欲派人去尋一碗醒酒湯來,此際陛下可在屏翠宮重坐坐,老奴速去喚人。」

  皇帝負手立於原處,並未立刻就否了他的話。

  高貴公公心頭一喜,連忙喚人前去膳房要醒酒湯,又轉而對顧儀道:「勞煩顧才人替陛下沏壺熱茶來。」說著,就伸手將屏翠宮宮門推得大開,躬身迎皇帝入殿。

  顧儀:……

  見蕭衍真邁步跨過門檻,顧儀只好蹲身一福,「臣妾這就去沏茶。」

  趁著煮茶的間隙,桃夾迅速找了根絲帶將顧儀散開的長髮綁好,再給她扎好了青絲腰帶。

  顧儀捧著茶具前去花廳,卻見蕭衍寂寥地立在庭院裡,似乎在看那口水缸。

  顧儀輕手輕腳地走到他身後,「陛下是在觀魚?」

  蕭衍並未回頭,只答:「朕是在觀月。」

  顧儀伸頭一望,見那粼粼水波中果然倒映了一輪明月,魚影穿梭其間,月影忽聚忽散。

  鏡花水月。

  行吧。

  感覺蕭狗子好像是又喝多了……

  「陛下,夜裡還是有些風涼,臣妾沏了熱茶,陛下還是進屋吧……」

  蕭衍適才回頭細看了她一眼,見她唇色微微發白,一雙眼睛卻是映著月華,顧盼流光。

  「你……叫什麼名字?」

  顧儀一愣,是啊,眼下的蕭狗子竟然還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顧雷鋒,我就叫顧雷鋒。

  嘴上卻老老實實答:「回稟陛下,臣妾喚作顧儀。」

  「顧……儀……」

  蕭衍眉心微動,在心中又默默地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顧儀。

  聽到這熟悉的話音,顧儀心跳漏了一拍,瞬時湧上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是……令儀令色的儀嗎?」蕭衍踟躕問道。

  顧儀陡然一驚,怔愣片刻,才答:「正是,陛下英明……」

  蕭衍頷首,往屋內而去。

  桌上已擺好了茶盞。

  蕭衍飲過一盞茶,卻問:「你做得杏花酥餅呢?」

  顧儀笑道:「已經用完了……」頓了頓,才問,「陛下不是不喜歡那酥餅嗎?」

  蕭衍皺眉,似乎回味了片刻,「只是差強人意……」

  顧儀:……求求了,你快走吧。

  蕭衍見她仿佛在他面前翻了一個白眼,不禁開口道:「顧才人,不必掛懷,朕只是不喜歡吃點心……」

  什麼?

  闔宮那麼多妃嬪沒事就給你做點心,你卻說你本來就不喜歡吃點心?

  顧儀好奇道:「那……陛下喜歡吃什麼?」

  蕭衍沉吟片刻,忽道:「糖炒慄子,朕喜歡吃糖炒慄子。」

  顧儀張了張嘴,頓覺喉頭乾澀,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糖炒慄子。

  她靜默了片刻,只得乾笑了一聲。

  不過說起來,糖炒慄子本來也是點心吧,能不能對自己的飲食偏好有個更精準的概括啊。

  片刻過後,捧著醒酒湯的宮人就來到了屏翠宮。

  高貴公公試過醒酒湯,便遞給皇帝。

  蕭衍一飲而盡,「時辰不早了,迴天祿閣。」

  高貴公公勸道:「這時辰確實不早了,明日卯初,陛下就要上朝,不若今夜就歇在屏翠宮,老奴喚人將朝服送來……」

  蕭衍沉默了須臾,搖頭道:「不必了,迴天祿閣。」

  高貴公公眼風刮了顧儀一眼,見她只是呆坐凳上,不言不語。

  不上進!

  只能含恨隨皇帝而去。

  八月末,拔擢名單公之於眾,六部員外郎補缺,共十二人,從五品,僅吏部,戶部就有六人,眾臣嘩然。

  諸臣諫議,皇帝藉口暑熱,前往烏山別宮靜攝。

  皇帝一行走得急,宮中妃嬪一個都未帶上伴駕。

  九月以後,京中天氣已是漸涼了。

  顧儀慶幸道,幸好她早就把女主的品級拉夠了,不然十條命都不夠她重刷得。

  只是……感覺這一周目的蕭狗子的確過分無情了。

  她站在窗前胡思亂想了一陣,就見屏翠宮門外進來一個著鴉青官服的白面青年宦官,斯斯文文,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卻甚是靈動。

  顧儀迎出門外,笑問道:「是哪位公公?」

  那青年宦官一拜,「奴才是陸朝,師從高貴公公,特來拜會顧才人。」

  顧儀微微一笑,「原是陸公公。從前承蒙關照。」

  陸朝想到了她曾託人送的那一片金葉子,赧顏道:「奴才無能,顧才人莫怪。」

  這一周目雖未成,但上一周目,她卻是實實在在地受過小陸公公的提攜。

  「陸公公言重了,往後也請陸公公關照……不知今日陸公公來,可是高公公有何囑託?」

  陸朝笑道:「才人聰慧,陛下此去烏山別宮,宮中妃嬪託付此去送奏疏的快馬,寄箋傳書於陛下聊表相思,師傅託人來說,近日還未曾收到過顧才人的寄箋,特使奴才來問問……看是否是才人有何不便之處,因為耽誤了信箋……」

  顧儀身處西苑,平日裡除開齊美人,與其餘各宮皆無往來,自然不知道宮妃往烏山別宮寄箋之事。

  不過,既然高貴公公專程差了徒弟來問,就說明她此箋必須要寄。

  顧儀斟酌片刻,問道:「多謝陸公公,容我細想一日,明日快馬何時行?」

  陸朝又笑,「才人盡可寫一日,明日快馬,午後方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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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4-4-13 07:24 PM

第64章 劉太妃

  陸朝走後,顧儀就研磨提筆醞釀此信箋。

  醞釀了約莫有半個時辰,卻遲遲沒有下筆,桃夾給她換了兩回茶,見她依舊一副猶豫不決的模樣。

  「才人,還未想好要寫什麼?不若奴婢去打聽打聽,看各宮都寫了些什麼?」

  顧儀搖搖頭,「不必了。」

  她可以想象。

  可能大部分都會附上幾首詩情畫意的小詩,再詠個秋,借景抒情。

  模板她會,但不是很想寫。

  畢竟現在蕭衍整個一墨鏡一戴誰都不愛的酷蓋。

  她忽然想起從前顧美人還給沒有番位的周亭鶴寫過情書,也不知道寫了點啥。

  桃夾見她面露苦惱,眼珠一轉,獻計道:「陛下此去烏山別宮多日,早已錯過了才人的生辰,才人何不提一提生辰當日,才人獨自於西苑放天燈,過得冷冷清清,說不定陛下往後會彌補才人呢……」

  「還是……不了……」

  她的生辰的日子本來就不碰巧,還是別去觸霉頭了。

  顧儀視線不經意掃過書架,靈光乍現,飛快提筆在紙上,寫下了「秋慄賦」三個大字。

  她寫得快,不過一柱香的時間,就寫滿了整整兩頁紙。

  桃夾立在一旁,伸長脖子,逐字逐行讀過,疑惑道:「才人所書,這前半段仿佛是食譜?後半段是贊秋慄賦?」

  「正是。」顧儀頷首。

  前半段寫如何烹飪秋慄,後半段就寫『秋慄美啊』的十八種誇法。

  桃夾沉默了一會兒,「奴婢還是出去打探一圈罷,才人莫急。」

  顧儀:……

  隔日不到午時,陸朝來的時候,桃夾恰去了膳房領膳,顧儀便將寫好的「秋慄賦」放進了信封,走到了庭院之中。

  見陸朝公公似乎正在全神貫注地欣賞庭院中的那口水缸。

  這個平平無奇的水缸就這麼多人觀賞?

  是不是她的屏翠宮庭院綠化太差,除了一棵樹,就是一口搶鏡的缸。

  「煩勞陸公公久等了。」她出聲道。

  陸公公回轉目光來,揖道:「顧才人言重,都是奴應該的。」

  顧儀將信封遞給了陸朝。

  陸朝接過,在手裡一掂,覺得頗有些輕,和其餘各宮的信箋沒法比。

  他不由得多打量了顧才人一眼。

  誠如師傅所言,懈怠的顧才人。

  非是響鼓,定要重錘。

  「今日快馬走了,三日後還有一程,奴過幾日再來。」

  顧儀懵了,還要寫?

  觀她訝然神色,陸朝有心提點道:「才人不必回回寫信,比如秀怡殿婉美人,猶善女紅,就給陛下打了個玉墜流蘇,好多其他宮的娘娘,美人,貴人都是繡絲帕,才人做些小物件也行啊,全憑才人心意……」

  顧儀再次感受到了來自同行的壓力。

  陸朝見她沉默,便微微側目,轉了話頭道:「才人庭院裡的這口水缸,等到下月間天冷了,就得讓宮人在下面放些細炭,不然水結了冰,小魚兒就都得死了。」

  顧儀聞言,伸頭也去看了一眼,點頭道:「勞陸公公掛心,這冬日裡,我便將小魚兒移進屋中,用小缸養著。」

  陸朝頷首,笑道:「才人慈心。」頓了片刻,又道,「這水缸幽深,冬日裡地板結霜,才人行到此處亦要小心些才是,從前也不是沒人腳滑落水過。」

  懂得,司馬光砸缸。

  陸朝見顧才人面露了然,輕笑道:「桃夾妹妹伺候才人已有多時,想來也是告訴了才人。桃夾妹妹之所以怕水,便是小時候落到過水缸裡的緣故。」

  顧儀心中一驚,桃夾怕水,她知道,可這怕水的緣故她可從沒聽說過,但她勉力壓抑住驚訝之色,只徐徐問:「陸公公可是親眼見過此事?」

  陸朝點頭,追憶道:「回才人,當年奴與桃夾妹妹同在御花園灑掃,她不過八歲,可御花園老奴刁鑽,切磨新人,整天指示桃夾妹妹去水缸取水,可她當時還沒水缸高,便只得踩了小凳去舀水,熟料那小凳露天擺得時日久了,早結了層霜。桃夾妹妹腳一滑,撲通一聲就落進了水缸裡,頭顱立刻就淹沒進了刺骨的水裡。」

  顧儀見他大喘氣似的停頓,連忙追問道:「然後呢?」

  陸朝才嘆了一口氣,繼續道:「幸而當時御花園中有一貴人經過,才急把桃夾妹妹從水缸裡撈出來。她出來的時候已是氣息微弱,渾身凍得青白。當日甚是凶險,只怕是晚個一時半刻,桃夾妹妹就這麼去了……」

  顧儀聽得心中既澀又驚。

  可這貴人是誰……

  她想問,卻一直等到陸朝走了都沒問出口。

  既然陸朝不願明言,這便是個不能明言的貴人。

  顧儀下意識地,想到了蕭衡。

  *

  午時過後,二輕騎自朱雀門外出發,一路往烏山而去。

  出了京城城門,官道各通東西南北。

  烏山別宮由此岔口往北,而劉太妃的逃亡路線則是往南。

  當日劉太妃被一灰袍人所挾,見他雖不能言語,她卻猜定是蕭律派來救她的人。

  灰袍人一把火燒了談源堂,卻帶著她在宮中蟄伏了數日,苦苦捱到二十四日『淨人』出宮,兩人躲進糞桶裡,一路由西小門出了宮。

  劉太妃可從來都沒吃過這樣的苦頭。

  上了官道,又疾行半月,晝夜馬不停蹄,堪堪躲過沿路關卡,終於進了青州府。

  她已經瘦脫了相。

  鄭綏帶著人來揚城外迎她。

  那灰袍人一見鄭綏,立即乖覺地立到了鄭綏馬後。

  劉太妃見他身披金甲,騎高頭大馬,腰懸一柄長刀,威武非常。

  她心中一頓,臉上卻不顯,「鄭將軍,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鄭綏並不下馬,只抱拳道:「末將拜見太妃娘娘。」

  劉太妃虛弱一笑,「請鄭將軍引哀家速速去見律兒。」

  蕭律在揚城行宮之中,等來了劉太妃。

  母子乍見。

  他猶不敢認,嘴唇翕動,才喚出一聲:「母妃……」

  劉太妃驟然落下淚來,撲上前將他緊緊抱住,「我的律兒……」

  耳邊卻聽他低聲念道:「母妃,怎麼這般老了……」

  劉太妃氣息猛地一哽,頓時撒開雙手,抬手就摁向蕭律的腦門兒,「你這個不孝子!枉我亡命一般逃來青州!」

  氣煞人也!

  蕭律按住她的右手,假意端詳了她片刻,「母妃不老,方才是兒臣眼拙了……」

  劉太妃左右一望,見殿中無人,仍舊低聲道:「律兒如今非是兒臣,為何不稱朕?」

  蕭律低聲一笑,一雙美目盪漾,「母妃方才見到鄭將軍,難道還不明白嗎?兒臣……兒臣不過是個傀儡……」

  一語道破,劉太妃長久以來暗暗的期盼化作泡影,胸腔似被人一把捏住,生疼。

  「他豈敢?一個鄭綏就這麼大膽?博古難道不管,魏州難道不管?同是太子舊部,難道還能反了蕭家的江山?」

  蕭律聲音欲低,近乎附耳道:「母妃說得對極了,他們是太子哥哥的部下,非是我的部下,舊主既死,若要另立新主,何不親身一試?我被他們誆了來,是我蠢,但此地絕非久留之地,母妃,你快走罷……」

  劉太妃心中一落,猶墜深淵,「哀家去哪裡,能去哪裡?難道回頭去找蕭衍?那哀家寧可死!」

  蕭律嘆了一聲,「母妃留在此地,必死無疑……」

  劉太妃話音顫抖:「他們再如何……他們豈敢……」

  蕭律撥弄了一下耳邊的碎發,眼中水光一閃,似乎有淚,「母妃想想我那王氏,她雖是有些膽小,可也伴我數年,絕不是個懦弱之人,可是……說是病死了,便是病死了……如今鄭綏私開了青州金銀二礦,又設爐局,與往來商人,以金易物,買的都是鐵器……」

  蕭律笑了兩聲,「只等一個藉口了……母妃一路南下,正中下懷。只是……他或許尚存了一二分善念,才讓我們母子今日得以相見……」

  劉太妃霎時遍體生寒,「律兒……」

  蕭律伸手摸了摸劉太妃臉頰,細細撫過楞起的褶皺,乾澀的皮肉,「母妃莫怕,兒臣在青州府作慎王,也並非一兩日,此際……定設法讓母妃脫身……」

  劉太妃正欲答話,卻聽身後,殿門『吱呀』一聲輕響。

  她背過身去先抹了淚,才回首看向殿門。

  來人身長六尺,精瘦乾癟,虯須覆面,一身鐵甲。

  正是博古。

  博古抱拳拜道:「參見陛下,參加太妃娘娘。」

  蕭律輕捋長髮,笑道:「博將軍,深夜入殿,所為何事?」

  博古答道:「探子來報,窺見于代帶兵自漠南而下,欲往洛川而來,末將今夜便來辭行,欲往北而行,一探虛實。」

  蕭律再笑一聲,「朕準了。」

  博古稱謝,再不久留。

  蕭律再端詳劉太妃一眼,「就是今夜了,母妃。博古北行,鄭綏性子多疑,定要去送,顧不上行宮。待會兒你先入寢殿,不多時,便有數個與你身材相仿的嬤嬤入殿,你換上衣裙,隨其中一人走罷……」

  劉太妃來時艱辛,萬沒有料到母子二人的相聚之時,竟如此短暫。

  她伸手死死捏住蕭律的袖袍,卻聽他又道:「出了行宮,便去洛川邊,尋一商船往北,先去渠城。」

  劉太妃怔忡片刻,抬眼見他臉上是她從前從未見過的神色。

  蕭律,仿佛一夜之間,就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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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4-4-13 07:25 PM

第65章 我和我的筆友

  酉時三刻,夕陽墜入天邊,烏山別宮瓦檐上的最後一絲金輝業已落盡。

  高貴公公立於軒宇閣中,按照皇帝的吩咐,將戶部和吏部的奏疏先挑了出來。

  皇帝坐於桌前,挑燈提筆批註。

  這段時日,皇帝雖對外稱於烏山靜攝,但翦除太子衡舊人,追尋劉太妃下落,已是諸事纏身,如今偽朝更是蠢蠢欲動,加之國庫空虛,徵丁不興,全是先帝留下來的爛攤子。

  望著這連日以來積壓下的奏疏都快堆成山了,高貴心中嘆氣。

  這烏山別宮都來了大半月了,可皇帝仿佛沒哪一天睡了一個安穩覺。

  哎。

  高貴公公搭著眼皮,斜睨皇帝,見他在戶部的奏疏上,圈了幾個紅圈。

  登州府,武州府,以及撫州府衙門。

  皆是自請計畝徵銀,行稅改制的州府衙門。

  高貴公公心念一動,出聲道:「陛下,今日已是看了大半日奏疏了,不如老奴這會兒就去傳晚膳來,陛下亦可歇息一二?」

  蕭衍看了一眼閣外天色,放下朱筆,從善如流道:「傳膳罷。」

  高貴公公笑道:「老奴這就去,趁著等膳的功夫,陛下不看看宮裡寄來的信箋,各宮娘娘都有寄。」他特意又說,「秀怡殿婉美人,屏翠宮顧才人也寄了。」

  蕭衍好笑地瞧了他一眼,「呈上來吧。」

  不過片刻,高貴便捧來了一托盤的信箋,兼有數個彩漆錦盒。

  高貴公公將其中最出彩的流蘇墜子先挑出來,「這是婉美人親制的流蘇,技藝高妙,即便是在宮裡也不多見。」

  蕭衍掃了一眼那水色流蘇,卻只「嗯」了一聲。

  他隨手拆了幾封信函。

  皆是通篇大論,引經據典,本就讀了大半日的奏疏,看得他眼花。

  蕭衍長眉輕斂,正欲讓高貴把托盤挪走,卻見最下角壓了一封輕薄的信封,上覆屏翠宮的小印。

  顧儀。

  蕭衍心念微動,伸手拿了起來,拆開來讀。

  秋慄賦。

  他唇角微揚地繼續讀了下去。

  可此信箋只有兩頁紙,後一頁紙,還全是廢話,不足半刻,他就讀完了。

  不禁一聲冷笑,「顧才人平日裡就是這般敷衍?」

  高貴公公心中叫遭,埋怨定是陸朝那個小崽子提點得不到位。

  他幹笑一聲,「要不陛下給顧才人回個信兒,讓她下回屬意些?」

  蕭衍放下信函,「不用了。」

  高貴公公這才看清信上寫得『秋慄賦』三個大字,頓時靈機一動道:「老奴看山間慄子樹上,還掛著秋慄,雖不如夏末時鮮嫩,可秋慄肥美,既然顧才人喜歡慄子,老奴讓別宮裡的宮人去采一筐好的來,明日快馬回京,就給屏翠宮顧才人送去。」

  蕭衍沒有說不。

  高貴公公心領神會,立刻去辦。

  *

  隔天,申時剛過不久,天光還亮,顧儀就收到了陸朝公公匆匆送來的一筐慄子。

  竹筐擺在地上,高可及膝,裡面盛了不下百顆秋慄。

  秋慄個頭不小,棕得發亮,其中尚有數個才摘下來不久,包裹於帶刺的棕綠慄殼夾裡,有些扎手。

  陸朝笑呵呵地解釋道:「這是陛下特差人給才人采的山間秋慄,快馬自烏山送來,才人可以嘗個新鮮。」

  但……這個慄子是生得呀……

  顧儀正想吩咐人送去膳房,卻聽陸朝又道:「陛下看了才人的書信,便說,才人所寫食譜甚妙,才人何不親身一試,待到陛下回宮,也可送給陛下嘗嘗?」

  顧儀懵了。

  難道真讓她去炒慄子,練鐵砂掌嗎?

  還是去學火中取慄?

  她盡力地擺出個笑模樣,蹲福道:「陛下隆恩,臣妾感激涕零。」

  陸朝公公自覺差事辦得不錯,嘴上抹蜜一般,「才人所說,奴才一定帶到,這秋慄可是屏翠宮獨一份的榮寵,別地兒都沒有呢。」

  顧儀:「呵呵……」頓了頓,卻問,「秀怡殿婉美人沒賞嗎?」

  陸朝心頭一跳,沒料到顧才人如此敏銳,卻不得不老實作答:「婉美人那流蘇確實甚佳,陛下賞了元寶……」

  顧儀已經無力吐槽了。

  陸朝臨走前,復又笑眯眯提醒她,說:「明日又有快馬,奴午時前來取信箋?」

  顧儀含笑點點頭。

  陸朝念及師傅的囑託,不忘開口說:「才人此番不妨多寫幾筆,師傅說,陛下可愛看才人寫得信了,就是短了些。」

  顧儀臉上的笑都快掛不住了。

  「嗯……陸公公慢走。」

  桃夾圍著那竹筐轉了一圈,欣喜道:「這也是陛下想著才人呢,這慄子雖是尋常之物,可依奴婢來看,那情意自不是銀子那等俗物能比得上的。陛下這是真的想著才人,才會給才人送慄子的。」她抬眼打量顧儀一眼,「才人,可想好了明日又給陛下寫什麼了嗎?」

  顧儀坐到梨花椅上,俯身舉個慄子,心中犯難。

  賞賜銀子感覺會更好一點呢。

  但是……

  顧儀思索片刻,吩咐桃夾道:「你待會兒就去司膳司問一問可有炒慄子的養好的黑沙?若是此刻沒有,過幾日可有?順道再去司籍司領一些刷過漿的厚一些的宣紙來……」

  桃夾知道她這是有了主意,「是!」立刻笑嘻嘻地就去了。

  顧儀挪到寢殿中的長木桌前,開始研磨,扯過一張紙準備先打個草稿。

  寫信太累了,寫兩頁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不如畫畫吧。

  畫個單行本連環畫,可以輕輕鬆松湊頁數。

  顧儀搓搓手,提起毛筆,在宣紙上畫了一顆板慄,三角形,頂端畫了紋路,表示這是一顆板慄,又給板慄加上了細長的四肢。

  她的畫技,在蕭衍來看,也就是個杯子畫成橘子的水平,她不能畫太難的東西。

  她創作的單行本連環畫,就叫「板慄夜奔」。

  桃夾取回宣紙後,顧儀就垂首奮筆疾飛,直達深夜。

  亥時三刻。

  軒宇閣中依舊燈火通明。

  高貴公公斗膽又來勸一回,「陛下,夜深了,還是早些安睡罷……」

  蕭衍抬眸,暗褐色琉璃眼朝他望來,「朕睡不著,索性將奏疏看盡,乏了便能安睡。」

  高貴公公見閣中無旁人,才道:「陛下可是又犯了那頭疾,要不奴才去尋個醫政來,再開一副安神的湯藥來。」

  蕭衍搖頭,冷聲一笑,「安神湯藥都開了數回了,哪一回都不管用,不用也罷。」

  高貴公公垂目沉吟少頃,勸道:「陛下,這別宮後頭有一溫泉池子,陛下去泡泡,或許可以舒筋通絡,睡得好些。再者,陛下來了烏山這麼久了,那池子尚未用過,再過幾日,就要返京,豈不可惜?」

  蕭衍見他面含懇切,勸了這麼久,「既如此,朕去瞧瞧。」

  高貴公公如釋重負,旋即差人提燈備衣。

  蕭衍拆去頭冠,身著青衫,外罩斗篷往溫泉池而去。

  兩個宮人提著白燈籠引路在前,一行人穿過烏山別宮,行得近了,就見溫泉池邊朦朦朧朧白霧蒸騰。

  藉著燈籠的兩縷幽光,他仿佛看見了霧中的一道人影。

  頭梳單髻,背對著他。

  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頸。

  是個女人。

  蕭衍只覺心跳驟然加快,聲音卻是愈冷,「誰在那裡?」

  高貴公公聞言一驚,伸頭一瞧,也看見了溫泉池中的人影。

  是哪個不長眼的宮婢,如此掃興!趁著夜深,跑來沐浴?

  那身影陡然一震,回過頭來,是個陌生的女人的臉。

  不對。

  不是此人。

  蕭衍腦中一痛,模模糊糊地記起了這段時日常在烏山別宮做得怪夢。

  夢裡,似乎也是這麼一個溫泉池子,似乎池中也有這麼一個人。

  可白煙繚繞,他總是看不清那個人影。

  霎時更覺頭痛欲裂。

  高貴公公見他臉色驟變,只得提心吊膽地跟上,不忘叱道:「讓那宮婢起來,成何體統,當按例受罰!」

  蕭衍一語不發,轉身折返。

  *

  午時未至,陸朝公公又再次登門屏翠宮。

  今日已是下了好一會兒微雨,他收了手中的油紙傘,立到廊下,見到顧才人迎了出來。

  她臉上雖是略施粉黛,可能瞧出眼底一抹青黑。

  許是熬了夜。

  只見顧才人手中捏著一本書冊,足有半掌厚,一掌長寬,書冊一邊用細麻繩固住,可以於掌上隨意翻閱。

  陸朝好奇問道:「才人手中是何物?是給陛下的書冊嗎?」

  「正是。」顧儀走近了一步,演示給他看,「此冊名為板慄夜奔,你拿著此冊,從頭快速翻起。」

  陸朝瞪大了眼,「啊」了一聲,看那慄子躍然紙上。

  顧儀笑道:「你看,此慄便是夜奔。」

  陸朝贊道:「果是有趣,陛下定然喜歡。」

  顧儀將書冊遞給了他,見他裹了布帕,細緻地收入懷中。

  微雨漸大,越下越急。

  原本午時欲行的快馬又多等了一個時辰。

  待到快馬加鞭到達烏山別宮時,已是深夜。

  高貴公公挑了緊要的奏疏先送去軒宇閣,將宮妃的信箋隨手擱置於寢殿塌邊的一張小幾上。

  三更鼓響,蕭衍練劍過後,梳洗方畢,上榻而眠。

  若是練了劍,他也能睡得安穩些。

  可他又做了那個怪夢。

  隔著水汽氤氳,他試著穿過似雲似霧的屏障,走得近些,再近一些。

  想要看清那水中之人。

  可她仍舊背對著他。

  他張口欲呼出聲,夢中的他似乎已經知道那人究竟是誰。

  可他不聞其音,也發不出聲,卻見那人影微微晃動,似乎終於要轉過頭來。

  蕭衍屏氣凝神以待,耳畔只聽一聲重響忽地傳來。

  砰。

  他霍然睜開了雙眼。

  窗欞被夜風吹得大敞,雨絲斜刮入殿。

  守在門外的高貴公公也聽見了響動,立刻捧了燭台躬身入殿,伸手將軒窗合攏,復又落下木栓,「擾陛下安眠了……」

  高貴回身見皇帝已起身半坐於木榻之上,神色怔怔地盯著雕花軒窗。

  「陛下這會兒口渴嗎?幾上備有茶盞。若是用熱茶,老奴待會兒送來……」

  蕭衍睡意全無,搖頭道:「不必,將燭台留下便是。」

  高貴依言將燭台留在了小幾上,退出了寢殿。

  蕭衍見那托盤上擺了一疊信函,其中一封約有半掌之厚。

  他抽出一看,竟是屏翠宮的小印。

  他拆開來,見是一本書冊,封面寫著「板慄夜奔」。

  蕭衍臉上難得地呈現出一種哭笑不得的意味來。

  故弄玄虛。

  他翻開了第一頁,看到了潔白的宣紙上畫了一個三角形的物件,左右各有一筆細線,其下兩筆蜿蜒細線。

  頁面東側上邊還畫了一輪彎月。

  若非題目提點,他恐怕認不出這三角物件是慄子。

  他又耐著性子翻過了第二頁,仍舊是那慄子和幾筆細線,只是細線的方位似乎略有不同,而上邊彎月的位置似乎也有變化。

  蕭衍低聲一笑,已是明白了過來。

  他合上書冊,從頭往後迅速地翻動起來。

  隨他動作,紙張呼呼輕響,那一彎明月逐漸由東往西瞬移,生了手腳的慄子仿若真於紙上夜奔而行。

  幼稚。

  至極。

  蕭衍合上書冊,躺回了榻上。

  片刻過後,蕭衍執起書冊,藉著微弱的燭火,又觀了一遍「板慄夜奔」。

  待到數遍之後,他終於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一夜再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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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4-4-13 07:29 PM

第66章 財務自由

  皇宮之中,消息不脛而走。

  即便皇帝遠在烏山行宮,卻仍舊特意賞了秀怡殿婉美人。

  先有絲帕,賞銀,後有流蘇,賞銀。

  六宮之中不禁起了風,有的人早就坐不住了。從前大家都形如冷宮,暗暗較勁,攀比得不過是個品級,朋黨有別,尊卑有序,翻不出天去。可如今忽然半路殺出來個來路不明的婉美人,占了聖心。

  那可就今時不同往日了。

  落英宮德妃娘娘一大早便召了婉美人來見。

  趙婉在落英宮外迎風等了足足一個時辰,才被德妃召進了正殿之內。

  轉過琉璃屏門,趙婉朝著上首處的德妃,拜道:「問德妃娘娘安。」

  德妃細觀她面目,「婉妹妹客氣了。」卻不叫起。

  趙婉半蹲著,耳邊只聽德妃嬌笑一聲,「聽聞婉妹妹女紅技藝了得,連陛下都賞了數回……」

  「娘娘謬讚了。」

  德妃又笑一聲,語意輕快,「想來,婉妹妹從前在浣衣局裡,為奴為婢,頗精此藝……」

  趙婉輕咬朱唇,說不出半個字來。

  德妃見狀,面色稍緩,「起來罷,姐姐妹妹間不必多禮。」

  趙婉垂首一拜,「謝德妃娘娘恩典。」

  德妃說起了正事,「今日本宮請你來,是有一事與妹妹說道,去歲本宮辦了一場捶丸戲,闔宮都樂上一樂,今歲十月將至,趁著還未下雪,便想著也辦來解悶,去歲是王貴人,宮貴人替本宮參謀,可如今妹妹新封,本宮便想將籌備此事的差事,交予婉妹妹……婉妹妹意下如何?」

  趙婉不得不從,「但憑娘娘吩咐。」

  未時正。

  盛烏宮中,一個面容清秀的青衣宮婢進門來,蹲身一福,「拜見敬妃娘娘,端妃娘娘。」

  端妃微微側頭,頭上所戴金步搖輕晃,「初彤回來了,可打探到了陛下的回程之日?」

  一旁坐著的敬妃輕輕吹了一口茶,也望向了初彤。

  「回娘娘的話,聽御前的侍從說,陛下後日就回京。」

  端妃抬手示意她起身,轉眼對敬妃道:「這眼看都快十月了,皇帝也該回來了。」

  敬妃娘娘輕撫金甲套,「陛下近月余不在宮中,劉太妃也去了道觀,這宮裡頭可太清靜了……著實無趣……」

  端妃淡笑一聲,「姐姐沒聽說?這宮裡近日來的趣事?秀怡殿婉美人風頭正勁,落英宮那位都按捺不住,今晨就叫了她去,且等著看戲罷。」

  敬妃輕輕一嘆,「柳氏家世不錯,可就是人有些蠢。瞧不透皇帝的心思,怎麼得聖心呢。」

  「姐姐所言極是。」端妃笑道。

  皇帝性子如此,這婉美人姓趙,左不過就是個豎在外人面前的靶子罷了。

  如同她,如同敬妃,早年皆是先太后賜給蕭衍的側氏,家世甚是不顯,年歲又比當時的蕭衍大了不少,高太后此舉不過是意在折辱。

  既是先太后賞得,他就得受著。

  可蕭衍待她們,雖是疏離卻也有禮,在外人看來,更是風光得很,早年間時有賞賜,綾羅綢緞,金銀珠釵。

  登基後,更稱感念先高太后仁厚,還將他們二人封了妃。

  面子上的事,誰不會做呢。

  見端妃沉默,敬妃飲過茶,開口問道:「住在西苑裡的顧才人,妹妹可曾見過?」

  端妃見敬妃問起此人來,也不驚訝,回憶說:「中秋夜宴上,遠遠瞧過一眼,可瞧得並不真切。顧才人被貶之後,一直住在西苑裡,從不與各宮往來,因此不常得見。」

  敬妃聽罷,只「嗯」了一聲。

  *

  兩日之後,皇帝的駕輦果然回了京,而顧儀也再一次收到了十月捶丸戲的請帖。

  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

  顧儀兢兢業業地練了數月的捶丸終於要等到這關鍵的一天了。

  能不能實現財務自由,成敗在此一舉。

  顧儀絕不敢懈怠。

  要在賽前,保持住最好的狀態!

  她因此辰時就起了,梳洗罷,用過早膳,匆匆換上了錦靴和及膝的襖裙便去殿前庭院之中練習捶丸。

  為練習坡球,顧儀專門用木板搭了一個斜坡。

  午時過後,即便天氣業已轉涼,她的腦門上還是起了一層薄薄細汗。

  她用袖子擦了一把汗,蹲下去又將捶丸之球,穩穩當當地擺到了她提前在門旁劃定的球基處。

  雙手舉著捶棒,往上一擊。

  只見那球順著斜坡緩緩而上,可只行到斜坡大半處便因重力回落了下來,自然沒有進窩。

  「害……」顧儀不禁嘆道。

  「你如此執棒若是能進,實屬僥倖。」

  聲音乍起,顧儀一驚,回身一看,果然是蕭衍站在門外,也不知是來了多久。

  他身穿明黃朝服,頭上豎黑冠,不知是不是將將下朝。

  而此刻他正以一種似笑非笑的面目默默地冷嘲著她。

  顧儀心中一跳,立刻埋低了頭,福道:「臣妾參見陛下,問陛下金安。」

  蕭衍抬手示意她起來,方才立在門外,觀她擊球,已是好一會兒了。

  見她雖是勤勉練習,但久不得要領,兩手握棒,用力不等,一松一緊。

  顧儀露出個微笑,寒暄道:「陛下是昨夜回宮的嗎?回程路上可算順利?」

  蕭衍目光落在她臉上,見她因為練習捶丸,雙頰紅撲撲的,霎時轉開目光,只「嗯」了一聲。

  顧儀見他一臉不願多聊五毛錢的酷蓋模樣,自覺熱臉又貼了冷屁股,索性不多話了,只捏著捶棒往上提了提,幻想自己捶爆了這個忘恩負義之徒的頭顱。

  兩人面對面默然片刻,高貴公公不禁朝前一步,適時出聲道:「才人差人送來的書信書冊,陛下翻閱了數回,很是喜歡,今日特來瞧瞧才人。」

  顧儀心情又好了一點,「是嗎?」

  高貴公公點頭道:「正是!」

  顧儀又抬眼去看蕭衍,卻見他突然俯身將捶丸之球,撿了起來,說:「朕演示予你看,如何執棒擊球。」

  顧儀沒想到蕭狗子會屈尊來教她,但知道他是高手,當即捧場道:「謹遵陛下教誨!」

  蕭衍擺好球,看似輕而易舉地就將球打進了斜坡上的球窩。

  說實話,沒怎麼看清楚。

  顧儀捏著捶棒,隔空揮棒隨意地模仿了一下。

  「你執棒方式還是不對。」蕭衍冷聲道。

  顧儀一哽,虛心問:「如何不對?」

  蕭衍邁步朝她走來,卻停在了她的身後。

  顧儀不明所以,卻見他的雙手由後捉住了她的雙手,一板一眼道:「用力須對等,切忌一松一緊,不然發力不均,球路難以掌控……」

  顧儀背心貼著他的胸膛,暖烘烘的,熱。

  這是一個環抱的姿勢。

  彼此相偎相依,近在咫尺。

  她能聞到蕭衍身上十分熟悉的冷鬆氣味。

  顧儀身體微僵。

  他一開口說話,她的耳朵就發癢。

  過於熟悉的姿勢,令她心猿意馬。

  腦中不時浮現出往日的畫面。

  顧儀猛地晃了晃腦袋,肅穆了神色,集中精力去聽蕭衍口中所說的捶丸關鍵教學內容。

  然而……

  她手心不由得開始微微冒汗,手中捶棒滑膩得有些捏不住了。

  但她能真切地感受到覆在她手背之上的大掌溫熱,指腹之間薄繭的觸感。

  蕭衍本在說球,說著說著,卻見顧儀雙耳通紅,手中捶棒似乎也在下落。

  他怔愣一瞬,才意識到懷中之人溫軟馨香,若杏花春雨的氣息。

  見他忽然頓住,顧儀立刻掙脫了他的懷抱,跳到了三步開外。

  「多謝陛下,臣妾受教了。」

  蕭衍長眉微蹙,壓下心中古怪,「嗯,那你再擊一個球試試。」

  顧儀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平息凝神地又擊了一個球。

  竟然被她擊中了。

  她不禁笑道:「陛下果是英明!」

  蕭衍輕笑一聲:「僥倖而已。」

  顧儀:……

  *

  五日過後,捶丸戲當日。

  照舊是個艷陽天。

  御花園一角井然有序。

  不愧是女主。

  顧儀環視一圈,見到趙婉身穿碧裙立於長台之前。

  她便走過去領了自己的捶棒。

  由於她只是才人,因此只有四種形制的捶棒。

  趙婉許久未見顧才人,此刻見到,只覺她無甚變化,眼神明媚,絲毫不似被貶之人。

  顧儀目光與她相碰,笑道:「問婉美人安。」

  趙婉嘴角輕揚,見她從宮侍手中領了捶棒,「捶棒雖少,但顧才人不必灰心,亦有勝算。」

  顧儀笑了笑,「借美人吉言,也祝美人旗開得勝。」

  鼓響之中,捶丸戲正式開始。

  德妃先擊球,果真只擊了六籌。

  劇情在線。

  顧儀又看過幾輪,結果與上一周目不差分毫。

  唯一的區別,就是這一次蕭衍尊重了原著,沒有上場。

  他立在場邊,只是觀戰。

  完美。

  少一個競爭對手,就可以多分一杯羹。

  顧儀躍躍欲試,終於等到了自己上場的時候。

  數月的揮汗如雨,不能白費。

  顧儀專注地擊球。

  前四籌都是簡單的直球。

  顧儀輕輕鬆松地就進了。

  第五籌有花木阻擋,但顧儀已經用水缸做障礙物,練習過此球路。

  因而,捶丸之球被她擊打出了一個弧線也進了。

  原本有些鬧哄哄的御花園一角靜了下來。

  顧才人若是再進一球,就與同進六籌的德妃平手了。

  蕭衍目光掠過顧儀的背影,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德妃立在蕭衍身旁,試探道:「沒想到顧才人球技了得!」

  蕭衍卻道:「僥倖而已。」

  德妃嬌笑了一聲,略微放下心來。

  顧儀全神貫注地看著眼前的坡球。

  我可以!

  她握緊球棒,擊打出去。

  球順勢滾上斜坡,落入了球窩。

  六籌了!

  顧儀不禁心跳加快。

  七籌,八籌,九籌,皆是角度不同的坡球。

  顧儀掌握了球路,如打通任督二脈,飛快地順利地打完了此三籌。

  德妃的臉色已是僵了。

  其餘妃嬪也紛紛停下動作,注視著顧儀。

  蕭衍負手而立,藏在袖中的右手握了握。

  此時此刻,顧儀才真正地緊張了起來。

  雖然,她準備了許久,也練習了數月。

  但潛意識裡,她其實並不相信自己真的能打出十籌。

  她沒有主角光環,憑著一點劇透,具體操作純靠笨鳥先飛,勤勤懇懇的練習。

  十籌,即便沒有加籌,也是一千兩。

  若是女主也打出了十籌,五五對分,也有五百兩。

  一夜暴富,她好像……又可以了。

  顧儀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研究了一下最後一球的球路。

  此球需要躍過一個小水潭,落入水潭對面的球窩。

  她練過,知道如何使球躍過地面,繼而下落。

  她的雙手不禁松了又緊。

  來吧。

  在旁執球的宮人見她點頭,立刻會意,將捶丸立在球基之處,便退了回去。

  顧儀側過身,將球擊飛了出去。

  力道不緩不急。

  捶丸之球飛躍過那一汪小水潭,滾落到了青草地上,又滾了數步之遠。

  撲通一聲。

  落進了插著彩旗的十籌球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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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4-4-13 07:30 PM

第67章 勝負未定

  聽到球落窩中,顧儀輕輕地,猶不敢信地「啊」了一聲。

  御花園一角霎時寂寂然。

  須臾之後,在旁執球的青衣宮侍最先回過神來,口中高聲道:「恭喜顧才人!賀喜顧才人!連贏十籌,拔得今日第一個頭籌!」

  顧儀生生壓抑住原地起跳的衝動,矜持地假咳一聲,抿嘴笑道:「多謝誇讚!」

  一千兩!

  我的媽!

  妃嬪之中,卻是向來寡言的端妃第一個開口道:「顧才人好生厲害!這麼快就拔得頭籌!」

  德妃咬咬牙,憋出個笑臉來,「顧才人平日裡默默無聞,卻這般深藏不露……可此捶丸戲尚未了結,之後的姐姐妹妹下場過後,勝負方見分曉,才可分籌。」

  顧儀將捶棒遞予宮侍,旋身回到場邊,乖巧福身道:「娘娘所言極是。」

  蕭衍卻側目問:「誰還未下場?」

  德妃一愣,繼而才答:「摘芳殿宮貴人和秀怡殿婉美人該是最後餘下兩輪。」

  蕭衍頷首,卻聽宮婕妤笑道:「德妃娘娘太高看臣妾了,臣妾最多打兩籌。」

  趙婉捏著自己手中的捶棒卻未說話。

  顧才人的球技著實令人驚訝,球路熟練,游刃有餘,就仿佛是特意練過的。

  顧儀走到青草地旁側,屏息以待。

  宮貴人按照原劇情真只打了兩籌。

  「臣妾愚鈍,讓姐姐見笑了。」

  德妃不在意地擺了擺手。

  日高懸於頂,穿破雲霧,在御草地上落下大大小小的數圈光斑。

  宮人貼心地又用白石灰補了一圈場中的球基線。

  想了這麼久的一千兩白銀轉眼之間觸手可及,顧儀等得著實心焦。

  等了小半刻過後,終於輪到女主角壓軸上場了。

  不知道劇情是不是在線。

  蕭衍見顧儀一雙眼只瞬也不瞬地望著擊球的婉美人。

  薄粉敷面,眼中笑意未散。

  贏了球,就這麼欣喜。

  勝負欲原是這般強麼。

  眼看場上的婉美人一舉連下六籌,德妃拽緊手中絲帕,眼露不甘。

  但好在……她尚留有後手。

  她轉頭對一旁立著的皇帝淺笑道:「趙妹妹也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沒想到,今歲新進的妹妹都著實厲害,倒把臣妾比得什麼都不是了。」

  皇帝只默不作聲地淡笑了笑。

  德妃心中愈發不快。

  端妃落在她身後半步,聞言不由得多看了婉美人幾眼。

  此捶丸戲,德妃真是得不償失,本欲在皇帝面上以球藝搏寵,卻被兩個新人占盡了風頭。

  有趣得緊。

  而顧儀的目光卻始終緊隨趙婉,一柱香的功夫過去,只見她最終連擊十籌,也拔得場上頭籌。

  她不禁暗暗長舒一口大氣。

  劇情依舊在線。

  德妃見狀,以帕拂面,笑了半聲,「婉妹妹球技了得!如此看來,確與顧妹妹平分秋色。」

  趙婉面色微紅,蹲福道:「娘娘謬讚,妾身不過僥倖,自不比顧才人穩紮穩打。」她最後幾籌,確實險險擊中,不若顧儀。

  不敢不敢,勿再cue,謝謝。

  顧儀於人群中悄然退了半步,極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蕭衍眼風窺見她動作,輕笑一聲,「婉美人自謙了,不必妄自菲薄,既然技高一籌,當然該賞。」

  話音剛落,早有等在一旁的宮侍端著白花花的銀兩走上前來,躬身拜道:「陛下,一千兩籌金盡數於此。」

  顧儀只覺眼珠子都被那白花花的亮光一晃,頓時心跳鼓噪,越來越快。

  她緩緩地吸了一口氣。

  耳邊果聽德妃出聲道:「陛下,且慢。」

  她就知道,原著劇情果然在線!

  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顧儀在心中安慰自己。

  沒事,就算女主因為捶丸之重被剝奪了籌金資格,也只是她封後之路上的最後幾場風波了。

  而她自己,可以拍著胸脯保證,她所擊之捶丸,絕對樣樣合規。

  為防德妃連她一併搞了,她在賽前就將捶丸稱了數回,還留有硃砂印以作標記。

  連捶棒裡裡外外都細細查過。

  絕對沒有問題!

  蕭衍眉梢微蹙,望向德妃,「為何且慢?」

  德妃見他面上似有不快,心中一驚,笑了一聲,「臣妾以為,為了丸戲公允,在判下輸贏以前,須得細查捶具,捶丸,確保此籌金實至名歸,籌金雖不是大數目,可若是壞了風氣,往後臣妾可就不敢再辦捶丸戲了。」

  德妃此言一出,在場眾人心有明鏡一般,皆以種種複雜神色望向婉美人,顧才人。

  蕭衍淡笑一聲,「去尋宮正司的人來查,以證公允。」

  德妃蹲福道:「陛下聖明。」

  趙婉心頭一緊,拿眼去盯顧儀,卻見她杵在人群中,默然不語,似在發呆?

  她就這樣不怕?

  趙婉自知她並未弄虛作假,籌劃丸戲,亦是樣樣盡心。

  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莫不是德妃暗中動了手腳?

  宮正司的人很快便來了。

  將所有捶具一一審查。

  顧儀見幾個青衣女官將捶丸悉數放置於鐵秤之上稱量,並逐一記錄。

  御花園中一時之間不聞人聲,唯有捶丸落於鐵板的咚咚聲響。

  約莫一刻過後,為首的青衣女官手執記冊,「回稟陛下,經宮正司,司正二人,典正四人,一併查驗,捶具中的捶棒皆無差錯……唯有一捶丸之球,重於其餘諸球三兩有餘。」

  眾人皆作驚訝狀。

  「是何人之球重於諸球?」蕭衍徐徐問道。

  女官垂首,答:「是秀怡殿婉美人之球。」

  趙婉立時跪地,「陛下明察,臣妾並未弄虛作假,並不知此事。」

  顧儀隔著一重人群,見趙婉額前頃刻之間便已覆蓋細汗,臉上也漲得而通紅,她心中陡然生起了一種內疚的情緒,悶悶地,讓她有些喘不上氣來。

  她是不是做錯了。

  是不是不該維持原劇情。

  是不是該像上一回一般,出言提醒,勉力規避。

  蕭衍聞言,並未答話,只將審視的目光投向趙婉。

  德妃見狀,立時冷聲喝道:「大膽小人!豈可狡辯!你……所擊之球略重,便能打出穩於他人的坡球,即便於平地之上,也更能穩住球勢。此舉奸佞,乃是舞弊取勝,更是謀寵,趙婉,你本是籌劃丸戲之人,以公徇私,罪加一等!」

  趙婉以額貼地,「望陛下明察,娘娘明察,臣妾絕沒有徇私舞弊!」

  顧儀情不自禁地朝前邁了半步,正欲開口之時,卻聽蕭衍道:「是非曲直自有定奪,既然婉美人自問問心無愧,此事便交由宮正司再查,工匠所制球之人,司賓司看管捶具捶丸之人也一併受查……」

  趙婉眼中驀然湧上淚意,「陛下……」

  蕭衍又道:「此事今日難有定奪,捶丸戲……就此作罷。」

  德妃心中慌亂,嘴唇微顫,竭力擺出個笑容,「陛下何苦興師動眾……」

  趙婉五體投地拜道:「陛下隆恩,謝陛下恩典。」

  其餘在場諸人,也紛紛連聲稱「陛下英明」。

  顧儀不覺松了一口氣。

  宮正司領命而去。

  片刻之後,捧著籌金的宮人為難地訥訥道:「陛下……既如此……今日捶丸所得籌金……是……是否盡數奉於屏翠宮顧才人?」

  顧儀的心又隨之提了起來,雀躍驟然而起,身心頓感輕盈。

  蕭衍沉默少頃,目光掃過顧儀,斟酌道:「今日籌金乃是捶丸戲之勝者得籌,可此丸戲突生變故,難有公允,為眾人皆得公允,今日丸戲輸贏未定,此戲……今日結果作罷,不再賞籌……」

  宮人稱是,端著托盤退出了御花園。

  顧儀定在原地,看他青衣背影漸行漸遠,拐過石徑,終也消失不見。

  她腳下頓覺如有千鈞,頭頂數道晴天霹靂。

  這是什麼人間疾苦?

  蕭狗子弘揚的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古代競技奧林匹格精神?

  公正公平?

  她不就是沒有提醒女主麼,難道就要承受這樣非人的折磨?

  她盡心盡力,起早貪黑地練習擊球一練就是數月,到底是為了什麼?

  心中奔著這捶丸暴富之夢,她才堪堪熬過了起初重刷五遍的心頭劇苦,到頭來就練了個寂寞?

  難道她註定出宮以後,再也無緣富婆生活,窮困潦倒後半生嗎?

  顧儀閉上眼睛,簡直傷心欲絕,若不是礙於周圍人實在太多,她真想原地蹲下暴哭一場!

  蕭衍抬眼瞧見顧儀一張臉雪白,杏眼之中明明白白的難以置信。

  她失魂落魄地立在原地,著實有些可憐。

  他胸中不禁起了微瀾,正欲出聲,卻聽身後的端妃開口笑道:「陛下果是英明,可顧妹妹卻有些冤了,她所用之球並無重量差錯,顧妹妹球技出神入化,到頭來卻沒有得賞,以臣妾來看,不若給顧妹妹賞些別的?」

  顧儀適才抬頭,打量了一眼端妃,見她是個著胭脂色的宮裝麗人,頭上斜插一支金步搖,於日光下閃閃發亮,可她的面目卻有些寡淡,清麗卻並非濃墨重彩。

  她覺得頗有些奇怪。

  自己和端妃從不往來,為何要幫她討賞?

  只聽端妃又道:「顧妹妹原就是由美人貶為才人,此際或許恰是個好時機,恢復顧妹妹的品級……陛下……以為呢?」

  蕭衍回首,細觀端妃神色,見她笑得溫和,忽也笑道:「愛妃仁厚,所言極是。」

  他轉回臉,復又朗聲道:「今日晉屏翠宮顧才人為顧美人。」

  顧儀心頭一跳,朝前邁了兩步,跪拜道:「謝陛下恩典。」

  蕭衍見她腦袋低垂,頭上的黛青髮帶飄落耳際,被清風吹起。

  他緩聲道:「你起來罷。」

  顧儀起身,抬頭望了他一眼。

  見他眼含探究,她於是假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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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年年歲歲皆如是

  申時過後,顧儀自御花園回到了西苑屏翠宮中。

  她只朝著飛快迎出門來的桃夾擺了擺手,甫一進寢殿便脫下錦靴,栽倒在了木榻之上。

  一聲悶響過後,顧儀把頭埋進了柔軟的錦被裡。

  桃夾追到床帳外,喜笑顏開道:「賀喜美人,恭喜美人,今日捶丸戲拔籌,晉了份位!」

  顧儀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

  美人份位。

  一千兩。

  按照美人的月俸,她要想存到一千兩,要存整整一百年。

  一百年太久!

  只爭朝夕啊!

  她始終無法相信,自己竟然就這樣和一千兩白花花的銀兩失之交臂了。

  越是想,越是氣。

  好比本來辛辛苦苦幹一年,終於等到了要發豐厚年終獎的那一天,可領導卻突然說,今年不發獎了,給你一個口頭榮譽……

  啊啊啊啊啊啊……

  桃夾見榻上的顧美人雙腿胡亂蹬了蹬,卻猜不出為何明明晉了份位,美人還這般萎靡不振。

  她思索片刻,只得出言安慰道:「奴婢……這就去膳房瞧瞧,給美人要一碟原先美人愛吃的酥餅……自貶了才人後,美人還沒嘗過呢,奴婢再討一份美人愛喝的羹湯來……入秋後用恰恰好……」

  我不想吃。

  顧儀生無可戀地想,卻連話都不想說了。

  桃夾見她不答,索性蹲身一福後自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顧儀再次聽到寢殿之中響起足音。

  她埋頭道:「我不想吃酥餅,你就先放那吧。」

  高貴公公本欲開口唱聲,卻被皇帝示意噤了聲。

  他只好孤獨地又退回了門外。

  蕭衍躍過他,繞過屏風走得近了些,見榻前的琉璃珠簾已換成了青紗帷帳。

  只見紗帳之中,顧儀趴在木榻之上,四肢不動,可若是細察,便見她雙肩似乎微微顫抖。

  他心中一落,不禁撩簾,伸手攏住她的肩膀將她翻了過來。

  蹙眉問道:「你在哭嗎?」

  顧儀一看,來人是他。

  頓時怒從心頭起。

  哭個屁!

  我是氣抖冷!

  蕭衍見她一雙眼霎時亮得驚人,似有怒意陡然而起,頃刻之後,卻又偃旗息鼓,只是瞪大了眼盯著他。

  顧儀坐起身來,暗吸一口大氣,「陛下金安。陛下怎麼來了?」

  蕭衍觀她神色,「朕知你今日或許不快……來瞧瞧你。」

  「陛下慈心,臣妾並沒有不快……」她是很不快!

  蕭衍見她額前鬢發早已散亂,幾絲碎發落在眼前,也不知她是在榻上趴了多久,才有如此行狀。

  想來……心中定然有些不甘。

  他緩和了語調,「今日捶丸戲不過是秋日消遣,勝負之欲不必太重。」

  顧儀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腔一起一伏。

  「臣妾爭得並不是勝負之欲。只是有些痛心罷了……」一千兩,此痛之巨,難言說!

  「臣妾苦練捶丸數月,好不容易拔了頭籌,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雖是晉了份位,陛下恩典,臣妾惶恐,但臣妾想要得不過就是區區賞籌,賞籌本就是為捶丸而設,臣妾贏了,為何沒有……」

  說到最後,顧儀又心酸了。

  蕭衍看她說得可憐,到最後眼尾微落,仿佛真要哭了。

  他欲伸手,卻又頓住,「朕今日不賞籌,是為公允,你明白嗎?」

  顧儀一萬個不明白,搖頭說:「於臣妾而言,此並非公允,臣妾並無差錯,為何受過?臣妾所求不過就是賞籌……」

  蕭衍望著她圓睜的杏眼,徐徐道:「勝負之爭,端看籌碼大小,非是好局,勝負之間爭得不過公允二字。今日捶丸之爭,你雖拔籌,婉美人亦拔籌,可她若是弄虛作假,將你二人齊齊賞了,辱沒得便是你之不遺餘力,若是今日只賞你一人,可若今後查實,婉美人確實被誣陷,那麼於她亦是不公。」

  顧儀聽罷,凝眉道:「陛下何不先賞臣妾五百兩,若是日後證實婉美人無錯,再將五百兩補給她,若是日後證實她有錯,陛下再補五百兩予臣妾?」

  「詭辯。」 蕭衍輕笑一聲。

  這多合情合理啊,怎麼是詭辯。

  顧儀不服,卻聽蕭衍又道:「君無戲言。捶丸戲本就是今日之局,若是不公,便只能作罷。」

  見她眼露不服,蕭衍垂首淺笑,「朕再與你細講一例,昔年韶州楊登,王樹二人於庭前殿試,二人皆才思敏捷,文章錦繡,天子親策於廷,二人於題對答如流。先帝後來方知,王樹重金買通了翰林學士,提前知道了殿試題目,因而奪魁。當年廷科未錄一人。」

  這才是詭辯。

  雖然顧儀聽到王樹被提前漏題,心中咯噔一跳,有些心虛,畢竟她是上一周目就看過捶丸戲輿圖的人。

  但她依舊不服此論辯,「陛下說的例子,無外乎,是勝負之局不公,因而局中之人難定輸贏,可今日捶丸,除了婉美人之丸球略重,其餘諸人皆無過錯,為何……」

  「若是其餘諸人皆有過呢?」

  顧儀愣了片刻,「陛下是疑心臣妾?臣妾絕無……」

  「朕不疑你……」蕭衍打斷她道,「朕疑得是別人,若是有心人設局暗害,焉知無人藏拙,予你二人勝局……」

  顧儀眨了眨眼。

  頓覺蕭狗子心眼太多了,而她的心眼太少了。

  估計在他眼裡,自己就是個不配擁有一千兩的憨憨……吧……

  她頹喪地長嘆了一口氣。

  算了,再多說什麼,此刻也無濟於事。

  別了,一千兩。

  別了,我的富婆生活。

  蕭衍見她臉上苦笑,一副萬念俱灰的模樣。

  不解道:「捶丸戲並非只一朝,明年,後年,大後年,年年歲歲皆如是,明年,你若是贏了,朕賞你便是……」卻見她只抬眼瞧了他一眼,似乎不為所動,蕭衍沉聲道,「朕賞你一萬兩。」

  顧儀定定地看他一眼,將信將疑道:「陛下,說話算話?」

  「當然算話。」

  顧儀囁嚅一聲:「謝陛下。」

  可她並不覺欣喜。

  按照劇情,明年的這個時候六宮早已散盡。

  到了那個時候,她估計早就出宮過貧窮的生活了。

  哪裡還有年年歲歲皆如是。

  哪裡還有一萬兩。

  不提也罷。

  蕭衍見她眉間仍舊鬱郁,便也沉默了下來。

  恰在此時,桃夾提了點心回來。

  蕭衍起身坐到了花廳之中,顧儀也只得起身同去花廳用了茶點。

  一直在屏翠宮坐到了酉時。

  天祿閣的宮人來報,登州府的信函到了。

  蕭衍才起身往天祿閣而返。

  走到半路,烏雲驟然聚頂,秋風起,大雨傾盆而至。

  高貴公公並未備傘,便差了一個隨行的宮侍疾跑去前方的落英宮借傘。

  皇帝腳步極快,高貴公公勉力跟上。

  行到落英宮外,借傘的宮人恰捧了一把鴉青油紙傘跑了出來,懸於皇帝頭上。

  雨珠順著傘檐落下如簾,蕭衍側頭不經意地一望。

  便見一個黛青身影長跪於落英外石階之前。

  雨水瓢潑,將此人淋得狼狽至極。

  只是此人背影分外熟悉,他見過此人。

  蕭衍定睛細看。

  趙婉。

  高貴公公見皇帝停下腳步,不解地隨他目光一望,也瞧見了跪在地上的婉美人。

  「陛下若是憐惜婉美人,奴才這就差人去扶她起來,送回秀怡殿……」

  「去罷。」

  趙婉跪在此處已有一個時辰,一刻之前,天空突降大雨,水花從頭澆下,落到膝處,在她腿前淌成了一個小小水渦,她周身浸濕,如同被人從水中撈起,冰冷刺骨。

  身後有疾步聲傳來,她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才回頭看。

  是兩個御前的青衣紫帶宦官。

  兩人冒雨而來,一左一右夾著她的胳膊,把她從地上拖了起來。

  趙婉膝蓋一軟,人便往下栽去,幸而被兩人穩穩扶住。

  一人在她耳邊道:「婉美人站穩些,陛下憐惜美人,奴才這就送婉美人回秀怡殿。」

  趙婉聞言一怔,竭力遠望,見到朱漆宮門外,重重雨簾下似乎有一道明黃身影掠過。

  她匆忙地福身道:「臣妾謝陛下恩典。」

  落英宮中,宮婢冬草見趙婉被兩個御前宮侍扶走,急急往寢殿而去,報道:「啟稟娘娘,陛下似乎讓人將那婉美人送回去了。」

  德妃霍地起身,「當真?你見到陛下了?」

  冬草搖頭,「並未,只見到兩個御前的宮人,不過方才有人便跑到殿中來借傘,想必是陛下方才經過?」

  德妃怒道:「你方才為何不來報予本宮?」

  冬草跪地,「娘娘息怒,奴婢,奴婢也是將將才瞧見……」

  德妃煩躁地來回踱了兩步。

  今日捶丸戲,皇帝本就生了疑心。

  司賓司的人不會亂說,可工匠所那個……

  她看向冬草,柔聲道:「你起來罷……」

  「謝娘娘恩典。」

  「工匠所都打點了嗎?」

  冬草點點頭,「按照娘娘說得,奴婢又差人去了一回,制球之人早就調往了別處……娘娘寬心……」

  德妃微微放下心來。

  不過是懲戒一個小小的美人,陛下,難道真會為了她,興師動眾一番……

  德妃不信。

  蕭衍回到天祿閣中,驟雨方歇。

  他的袍腳沾了雨污,自去寢殿換了一身鴉青常服,便見高貴公公捧了幾封信函來。

  擺在最上面的就是兩封蓋印的加急信函。

  蕭衍先拆了登州府的信函。

  齊威,上書致仕,告老卸甲。

  蕭衍低笑了一聲,將書信就著燭火燒了,燒得只剩青灰。

  高貴公公垂首端著托盤,站得如同一尊石雕。

  蕭衍側目再看金漆托盤中的另一封信函,卻是從撫州而來,封上加蓋小印是撫州知州顧長通的官印。

  撫州下轄兩縣,只是個州衙門。

  加急信函多是軍機,再不濟也是地方巡撫,府衙門以上的處所往京城發來急函。

  非軍國大事,無緣無故,地方不能擅自調用驛馬。

  蕭衍不悅地皺了皺眉,才拆開信函來讀。

  一頁薄紙,短短十數行。

  他竟讀了數遍。

  讀罷過後,他不禁一聲朗笑。

  「呈筆墨來,朕要親自回予顧知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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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爸爸去哪兒

  是夜,運送信函的快馬自朱雀門外往南而行,沿途每經數驛,便換一驛夫快馬而行。

  行到撫州之時,已過了八日有餘。

  快馬行至州衙門前,身背文書袋的驛夫從馬上滾落下來,嘴唇乾得起皮,說話略微哆嗦,「顧知州。」便將蓋印的信函遞給了顧長通。

  顧長通雙手接過,拜了一拜,才轉頭吩咐小吏道:「快,將熱茶遞給驛使。」

  小吏手捧茶碗疾步上前。

  「多謝。」驛夫跑過渠城一程,星夜兼程,甚是疲倦,接過茶碗一飲而盡。「下官信已送到,告辭。」

  顧長通頷首,捏著信函,回了府衙,一路直至書房無人之處,才拆開來看。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一字一句地讀過信函。

  讀罷,一聲長嘆。

  信上皇帝要招他入京述職,並宣周氏一道入京,名為以商朝廷茶課之策。

  如此一來,他猜得果真不錯。

  那婦人正是慎王的母妃劉太妃。

  顧長通將信函細疊過,放進了書房中的錦盒。

  他斟酌半刻,提筆又寫一紙書信。

  匆匆寫罷才走出房門,喚來一個小吏,「速去周家,將此信遞予周亭鶴,萬不可遞予旁人。」

  劉太妃如今身在周家驪山茶園。

  須得仔細看住。

  半月前,他於城中巧遇自青州歸返的周亭鶴。

  周亭鶴停下車馬,特來拜見他。

  他起初並未注意到,但尚留在車中的婦人卻撩開車簾往外看了一眼。

  只此一眼,被顧長通瞧見了。

  周亭鶴稱那婦人是從青州府洛川一路搭了茶船往渠城的婦人。

  可她第一次出遠門,到了渠城之後,錢財卻被賊人暗偷了去,投親無門,周亭鶴收留了她,無非多一人口,養在茶園曬茶也罷。

  顧長通當日正遇休沐,只著常服,當下聽過,未變面色,只贊了周亭鶴數聲。

  可他回到家中,細細一想,當夜便給皇帝遞了急函。

  雖然已過經年,那婦人已不是當日模樣。

  但顧長通仍舊認出了她。

  他於京中任職於戶部清吏司時,有幸見過先帝於城中出遊,匆匆瞥見過輦車之中的劉妃真顏。

  當年的劉妃誕下了皇三子蕭律,寵冠六宮,城中人人好奇,皆欲一窺真顏。

  顧長通見過她。

  劉太妃事關重大。

  她不在京城,本就蹊蹺。

  離了蕭律的青州,北上渠城,更是奇上加奇。

  等待周亭鶴到來的間隙,顧長通便命人先往顧宅送信,準備進京事宜。

  待到他和周亭鶴一切安排妥當,真正出發上路,又是兩日過去了。

  十一月的第一天,京城驟然落雪,冬日的第一場雪。

  顧儀立在窗邊看雪,紛紛揚揚的雪沫撒在紅墻黃瓦之上。

  她極目遠眺,西面仍舊是重重宮墻,飛檐,鬥拱的宮廷。

  桃夾見她在窗前立了一會兒了,便道:「司膳司今日遣了人來說,美人問的炒慄的黑沙已是『養』好了,問美人是否要去試試?」

  顧儀回過頭,「這就好了?」新摘的慄子好像也不能再等了。

  桃夾點頭,「前日裡高公公還說,萬壽節就快到了,各宮都在張羅呢,美人有何打算?」

  萬壽節……

  對啊,已是十一月了。

  顧儀自從痛失一千兩以後,這段時日一直有些鬱郁寡歡。

  仿佛不知不覺地就到十一月了。

  再過兩個月就是新年了……

  她不由得輕握了握拳。

  「走罷,我們去膳房瞧瞧。」

  膳房外間是專門留出來的,供貴人們哪天有了興致,小試身手的地方。

  顧儀上次來這裡做過杏花酥餅,因而並不陌生。

  掀簾而入,迎面撲來的熱氣就退卻了在外裹挾的霜寒之氣。

  見到墻邊擺著一口鐵鍋,顧儀脫下身上的黛藍斗篷遞給桃夾,才抬步走了過去。

  早有膳房的宮侍迎上前來,「顧美人來了,這『沙』已養了多日,顧美人若想試試?奴這就把那剝好的慄子送來?」

  顧儀點頭,「勞煩公公。」

  宮侍便將一竹筐的慄子提了過來。

  顧儀取過一捧,跟著宮侍的提醒,炒慄。

  炒了數回,勉強能看。

  她甩了甩微酸的臂膀。

  宮侍立刻笑道:「美人累了就歇歇罷,其實不勞美人動手亦可,奴才代勞即可!」

  顧儀心裡掛念著萬壽節,今年她不想寫真言之冊了。

  既然已經送給蕭狗子了,就已經送給蕭狗子了。

  今年就送一道糖炒慄子罷。

  顧儀出聲道:「勞煩公公再演示一遍,我……再學幾日,說不定就學會了……」

  宮侍答應一聲,立即開始了示範。

  *

  秀怡殿西偏殿裡,趙婉卻是在縫製香囊。

  她選得是彩蝶雙飛的繡像。

  素雪看了半晌,不免贊道:「美人技藝精妙,奴婢瞧著,那蝴蝶竟像是真的在飛一樣!」

  趙婉輕笑一聲,「萬壽節在即,我欲將此香囊獻予陛下。」

  素雪笑道:「陛下定是喜歡,定會時時帶在身上。這宮裡都說,陛下是將美人放在心上的,時有封賞,當日捶丸戲,陛下更是見不得美人平白受了污衊……落英宮外更是垂憐美人……」

  趙婉聽得略微失神,手中一時不察,銀針猛地刺破了食指,一顆血珠頓時湧了上來。

  她立時放下手中繡像,唯恐染上血污。

  素雪驚得輕叫,急急遞上一塊絲帕,「美人!」

  趙婉笑了笑,「何須大驚小怪。」

  只是輕微刺傷,不過片刻,血便止住了。

  她拿起繡像繼續刺繡,可心中愈發不安。

  皇帝的心思,她看不透。

  *

  萬壽節前夜,皇帝以萬壽節為由,罷朝五日,勒令齊霍停官,閉門思過,以正不臣之心。

  蕭衍下朝過後,往天祿閣中換下朝服,高貴公公將萬壽夜宴的卷軸呈上前給他過目。

  高貴見蕭衍飛快看過後就擱置一旁,面上笑道:「各宮禮單都到了,好些賀禮也都送來了閣中,陛下要先看看嗎?」

  蕭衍聞言,面色稍緩,「嗯」了一聲,「是何禮物?呈上來。」

  高貴公公擊掌數聲,便有宮人捧著托盤而入。

  蕭衍步下台階,按照禮單順序一一望過去。

  絲帕,書簡,筆墨紙硯,香囊,還有一個食盒……

  見到皇帝疑惑的神情,宮人開口道:「這是屏翠宮顧美人進的糖炒慄子,是顧美人今日親手做得。」

  蕭衍揭開盒蓋一看,果是一小盤慄子,冒著絲絲熱氣,蓋沿凝結數滴水珠。

  他伸手提下了食盒,揮手道:「退下罷。」

  *

  酉時正,顧儀裹著斗篷邁步進了寶華廳中。

  她的座位仍舊被安排在了角落之中。

  她人剛剛坐下,一道身影就停在了她的面前。

  顧儀只得又站了起來,福身道:「拜見端妃娘娘。」

  端妃笑了一聲,「顧妹妹晉升美人,還未賀喜妹妹。」

  顧儀又是一福,「端妃娘娘大恩,妾身不忘。」

  「妹妹言重了,是妹妹應得的。」

  顧儀心中更覺古怪,不禁抬眼看了端妃一眼,見她笑過之後,便往上首座處而去。

  顧儀立了片刻,復又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

  因同是美人,齊美人入殿後,坐到了她身旁。

  顧儀喜道:「齊姐姐,多日不見。」

  齊美人也笑,「我正想抽空去瞧瞧你呢,你上次給我的新的本子,我已託人去印了,回頭將銀兩補給你。」

  顧儀淚灑心田,「齊姐姐,大恩!」

  齊美人伸手剝開一個福橘,頓時果香四溢,她壓低聲音說:「不過,這段時日,家中書信往來有些不便,我家雖與吏部右侍郎不親近,可尚屬同宗,過段時日,妹妹若是有新的本子,我再想辦法……」

  書粉有難,怎麼能再為難她!

  顧儀點頭如搗蒜,「齊姐姐大恩!難處我都明白!放心,我最近也沒有再寫新本子了……」

  齊美人聞言,側頭看了她一眼,眉心蹙得極緊,「妹妹還是左右無事,多寫一些罷!就算給我送來讀一讀,解解悶也行。」

  「好……的……」

  鼓樂奏響,今夜的表演又開始了。

  青紗舞姬旋舞過後,只聽鼓點變緩,琴聲清淺而起。

  顧儀目不轉睛地望著高豎台上的梅花樁。

  心中默念,久違了,飛天舞。

  宮貴人一身水色紗裙自寶華廳朱漆正門而如。

  她足尖輕點,躍上木樁。

  這是顧儀第一次觀賞到宮貴人版本的飛天舞。

  不錯。

  靈動,飛天。

  道具也很加分。

  不愧是原創舞者。

  王貴人坐在一旁,氣得臉上微紅,緊緊捏住繡帕,猶不敢信。

  中秋沒跳成,今日萬壽節還不死心。

  其餘諸人則聚精會神地觀賞著場中舞蹈。

  樂聲停下數息之後,蕭衍才輕擊其掌道:「宮貴人舞藝超群,賞。」

  宮貴人面露嬌笑,跪地道:「臣妾謝陛下恩典。」

  高貴公公使人端了一個托盤遞到宮貴人面前。

  顧儀好奇地伸脖子一望,仿佛是珠花一類的東西。

  她頓時就轉開了眼。

  耳邊卻聽蕭衍問道:「此梅花樁形制甚美,不知是何人所制?」

  宮貴人心覺詫異,面上答說:「工匠所幾個宮人做了十餘日才得了此梅花樁。」

  蕭衍笑了一聲,「工匠所能工巧匠,自然也該賞。」他微微側目,額前旒珠輕晃,卻對高貴公公道:「速去工匠所請人來,讓朕見上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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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萬壽節二三事

  顧儀扭頭瞄了一眼上首處坐著的蕭衍,見他臉上露出些許笑意,似乎是真要賞工匠所的人。

  難道是劇情點提前了?

  原書中,德妃捶丸戲污衊女主,後來發現是她自導自演,便是因為工匠所的一個小工匠害怕,無意間說漏了嘴。

  女主洗清冤屈,推動了男女主感情線。

  這的確是發生在南巡以前。

  顧儀凝眉想了片刻,抬頭恰恰碰見蕭衍看過來的眼神。

  顧儀見他平靜地注視著自己,目光卻停留了數息。

  她心裡慌亂了一下,趕緊別開了眼。

  按照蕭狗子平素的習慣,一般情況下,很快就會轉開眼,最多的就是警告地看她一眼。

  顧儀開始虛心自查,她今天又做錯了什麼嗎?

  應該沒有吧……

  難道是生辰賀禮選得不好……

  她苦思無果,終於鼓起勇氣,又抬頭看了他一眼,卻見蕭衍已經轉開視線,舉盞淺酌了。

  好吧,應該是她想多了……

  等了不多一會兒,高貴公公就領著四個工匠所的宮人進到寶華廳中。

  四名工匠一字排開,最西側的站著的是個看上去只有十來歲的小工匠,他尤為緊張,雙腿似在打顫,帶起了慄色袍角略略抖動。

  「參見皇上,問皇上金安。」

  蕭衍徐徐問:「今夜梅花樁是你四人所制?」

  為首的青衣老工匠朗聲答:「回稟陛下,正是。」

  「此樁甚妙,賞銀百兩。」

  四人紛紛面露驚喜,忙不迭地磕頭謝恩。

  蕭衍面上含笑,目光落在最末的小工匠身上,「你……就是原來工匠所裡周博公公的徒弟?」

  小工匠一聽,立刻跪拜在地,「回……回陛下……是奴才。」

  寶華廳中諸人不由露出些許狐疑神色。

  顧儀將目光投向德妃,見她的面色在燭光下愈白。

  耳畔卻聽蕭衍又問道:「你師傅被人打折雙手,再也不能使用器具,因而出了宮,倒是可惜了,朕從前見過周公公所制六角宮燈,甚是精妙,不知他的手藝,你學了幾分?」

  話音清朗,迴盪於廳上,可小工匠已被嚇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宮正司往工匠所來過人。

  他的膝蓋打顫得更厲害了,「回陛下……奴才……愚鈍,只學了皮毛……」

  話音落下,恰遇廳中一曲奏罷,絲竹也停了。

  原本安和的氛圍倏爾不見。

  蕭衍笑了一聲,「是麼,可惜了你師傅一雙好手……不過,既有銀兩,他便是出了宮,也能逍遙自在,你說是嗎?」

  小工匠抖如篩糠,心知今夜他已經無法再隱瞞了。

  他連磕了數個響頭,「陛下明察,陛下恕罪,奴才……不是……有意欺瞞……當日師傅並沒有告知奴才,便走了……奴才……只是偶然見到……見到有人給師傅送了銀兩……」

  蕭衍頓覺索然無味,揮手道:「送宮正司。」

  小工匠一聽,立刻叫道:「是……是落英宮的碧落姑姑來送得銀兩,是落英宮……」

  「皇上!」德妃大驚道。

  御前伺候的太監快步上前,捂了他的嘴,左右提了小工匠就往外拖。

  德妃聽他口中不住嗚咽,面紅耳赤,急急辯道:「臣妾沒有,那小人誣陷臣妾!」她伸出手欲捉皇帝袍袖,卻被皇帝不著痕跡地避開。

  她只見他臉上淺笑掠過,「德妃今夜累了,先回宮罷……」

  「皇上……」

  她是真的沒有想到皇上會計較這樣的小事。

  就為了一個婉美人?

  德妃望向下首處的婉美人,見她目露驚訝地直直盯著皇帝。

  「德妃娘娘,先回罷。」高貴公公走到她身旁低語道,「莫要掃了陛下萬壽節的興致。」

  德妃見皇帝並未露出怒意,忐忑地起身告退。

  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工匠所宮人,還真能把她拖下水?

  她爹是當朝丞相,為了小小奴才,皇帝不會重罰他。

  她想到這裡,又平靜了些。

  「臣妾告退了。」

  德妃匆匆而去後,復又歌舞升平。

  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王貴人端著酒盞,輕笑了數聲。

  一旁的宮貴人卻並不看她。

  她雖因一舞得了賞,但也瞧出來了,皇帝不過是用此事做個引子罷了。

  宮貴人不由得看向了數座之外的婉美人。

  這個婉美人真就這般得寵……

  顧儀喝了一口熱茶。

  劇情在線。

  柳放一直稱病不朝,德妃受罰自然情理之中。

  她適才轉眼望了一眼趙婉,果然就見她的目光追隨著蕭衍。

  顧儀低頭輕握了握手中的福橘。

  這一周目的劇情維繫比她上一周目可容易多了。

  齊美人側頭細看她一眼,「妹妹,可是乏了,此刻戌時早已過半,料想不多時,夜宴就能散了……」

  顧儀對她笑了笑。

  亥時正。

  夜空飄下紛揚雪花。

  寶華廳中最後一曲奏罷,宴飲畢。

  顧儀披好厚斗篷,捧了手爐,朝外走去。

  宮妃大多往東走,只有她一人住在西苑。

  桃夾跟在她身後,兩人穿過御花園石徑就走到了漆黑一片的西苑廊道。

  兩側朱墻高豎,透不出半點光來。

  幸而桃夾提了一盞明亮的燈籠,兩人踩過積雪,腳步聲細細密密。

  顧儀心中有些害怕,催促道:「我們還是快些走!」

  兩人越走越快,兩道腳步聲交錯,更急。

  過了一會兒,身後卻忽地傳來兩道更快的足音。

  皮靴踏落雪,咯吱咯吱。

  有些駭人。

  顧儀打著燈籠,回身一望,看清了風雪裡走來的人影。

  她的小心臟才落回了實處。

  高貴公公走得人都有些微喘,先前一路追趕,見前頭顧美人走得鬼攆似得快,幸而皇帝腳步快。

  這才追上。

  「顧儀。」蕭衍走到近處,喚了她一聲。

  顧儀不禁笑了一下,蹲身福道:「問陛下安,賀陛下生辰,祝陛下心想事成。」

  蕭衍站定,顧儀見他身上披著的黑斗篷也已經落了細雪。

  屏翠宮的正門就在十數步開外了。

  她猶豫了一會兒,「陛下,不若去屋中坐坐,等一等雪停。」

  高貴公公聞言,心里長舒了一口氣。

  長進了。

  他舉著燈籠,快走了兩步在前引路,「陛下,美人,快進屋吧,外面可冰天雪地的。」

  進到屏翠宮中,蕭衍便脫了身上的斗篷,撩袍坐下,顧儀動手解了自己的斗篷,問:「陛下飲茶嗎?」

  蕭衍卻側目望向高貴。

  高貴公公當即心領神會道:「奴才帶著桃夾去茶房,陛下和美人在花廳先坐一坐。」

  顧儀「哦」了一聲,才坐到了蕭衍身旁的方背椅上。

  夜已經深了。

  二更鼓敲過。

  只兩聲,就沉寂了下來。

  雪花落地仿佛是沒有聲音的。

  顧儀沒來由地有些緊張起來,她不甚利索地摸出腰間的絲帕,遞給蕭衍,「陛下,發梢落雪了,還是擦擦罷。」

  蕭衍看了一眼,接了過去,卻不開口,只抬手隨手擦了擦鬢發。

  顧儀見他劍眉星目,暗褐色的瞳仁朝她望來,連忙別開眼,自顧自地彎腰將腳邊炭盆挪近了些,嘴上問道:「陛下,還冷嗎?」

  蕭衍垂眼,見她手足無措地擺弄炭盆,忽覺好笑,「朕不冷。」

  見她果然一頓,才直起身來,面露尷尬,笑道:「不冷就好。」

  蕭衍笑了一聲,將絲帕還給她,「你的頭髮也濕了。」

  顧儀接過,抬手拆了幾朵花鈿,胡亂擦了擦頭髮,只聽蕭衍忽道:「你送得慄子很好,朕很喜歡。」

  顧儀一愣,停下動作。

  忽而驚覺,她好像……還從來沒被蕭衍這麼直白地誇過。

  她是不是膨脹了,是不是聽錯了……

  「陛下說真的?」

  「自是真的。」蕭衍看著她的眼睛道。

  顧儀臉上一熱,「區區小事,不足掛齒,陛下喜歡,臣妾就十分歡喜。」

  蕭衍輕笑,「溜鬚拍馬之輩。」

  顧儀心中突然跳快了一拍,沉默一瞬,才轉過話頭問:「陛下今日生辰許過願了嗎?」

  蕭衍想了想,「並未。」

  顧儀聞言,忽地站了起來,「臣妾屋中還有一盞天燈,若是陛下不嫌棄,可以拿來許個願望,此時此刻,尚還是陛下的生辰之日。」

  蕭衍見她回身果真捧了一盞天燈來,抱在懷裡,「你為何會有天燈?」

  顧儀老實道:「臣妾上月生辰,放過天燈後,這一盞是剩下來的。」

  蕭衍胸中微動,「你上月生辰?」

  顧儀一笑帶過,「嗯,臣妾去取筆墨來,陛下許個願罷。」

  見她真煞有其事地捧來筆墨,蕭衍便沒有出言拒絕。

  他想了須臾,在燈上寫下,『河清海晏』四字。

  好吧。

  不愧是一代帝王。

  顧儀又取了燭台來,小心翼翼地引火點燃了天燈中的燭火。

  蕭衍見她眼中倒映燭火,笑意盪漾開來,捧著天燈,站到了門前檐下。

  「陛下現在就可去庭院裡放燈了。」

  他依言起身,走過去接了她手中的天燈。

  手指觸到她的指尖,微涼。

  他輕聲一笑,隨手一揚,那天燈飄飄搖搖而上。

  蕭衍抬頭看了半刻,那天燈飛得高了些,燈上的河清海晏四字便模糊起來。

  他的腦中卻忽然浮現出了另一盞天燈的模樣,燈上仍舊是自己的筆跡,可寫著的分明是「長命百歲」四個大字。

  瞬息之間,蕭衍只覺太陽穴針扎一般地疼了起來。

  顧儀見他原本好好地,卻忽然以手扶額,長眉緊蹙,「陛下怎麼了,這是頭疼嗎?」

  好像……蕭衍之前就疼過一回。

  她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進屋坐下吧。」

  該不會是得了什麼不治之症罷。

  顧儀想到這裡,心頭一落。

  她扶著蕭衍坐下,見他表情似乎是真在忍受著極大的苦楚。

  她追問道:「陛下,要不要躺一會兒?」

  不會是……真的不治之症吧……

  劇情要不要這麼狗血啊……

  心中卻不禁愈發擔憂起來。

  她扶著蕭衍,就進了寢殿,看他躺到榻上後,面色似有緩解。

  「臣妾這就去看熱茶好了嗎?」

  蕭衍見她面露擔憂,五指也不由得緊緊地拽住絲被,於是寬慰她道:「你不必擔心,此頭疾是舊疾了,熬過這一時半刻就好了。」

  舊疾……

  她怎麼不知道……

  這是哪門子的舊疾?

  哪天得的舊疾?

  「那陛下……現下好些了嗎?」

  蕭衍只覺那驚痛漸消,頷首道:「好些了。」

  顧儀旋身而去,「臣妾這就去取茶來。」

  她轉出門正迎上端茶來的高貴公公,她接過托盤中的茶盞,急問:「陛下頭疾犯了,高公公,這可如何是好?」

  說完,只見高貴公公一臉習以為常道:「陛下用些茶,睡一覺,就會好些。」他繼而笑道,「如此一來,今夜就煩勞顧美人照拂陛下了……」

  顧儀見高貴公公說得真這般雲淡風輕。

  看來,真是什麼舊疾了……

  顧儀應了一聲,一頭霧水地端著茶盞進了寢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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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熟悉的配方

  顧儀撩開床帳,將茶盞遞給蕭衍。

  「陛下,先用茶罷……」

  然後,我們來聊一聊你這個頭疾,是不是影響劇情的存在……

  見他只是撐著手肘,略微起身接過,飲過一口。

  她仔細打量他的神色,仿佛是好了一些。

  「臣妾替陛下摘下發簪罷,這樣躺下也會舒服一些。」

  蕭衍不動,任憑她伸手摘了發間的黑木簪。

  顧儀順勢摸了一把他的頭髮,溫潤的,尚留有水氣。

  她於是俯身拿了榻上的布帕替他擦了擦。

  蕭衍卻忽然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朕自己來,你也早些安置罷。」

  握住她的掌心滾燙,顧儀不得不停下動作,輕輕地「嗯」了一聲。

  蕭衍很快就鬆開了手,自顧自地擦過頭髮,才脫去了身上的外袍,只留中衣。

  顧儀見狀退出床帳,走到寢殿中的屏風之後,拆了髮髻,也換上中衣。

  她走過小半圈,吹滅了寢殿的所有燭火,才摸上了榻。

  棲身於一片黑暗之中,顧儀就不那麼緊張了。

  三更鼓敲過。

  她緩緩地翻身,打算和蕭衍促膝長談一下這個莫名其妙的頭疾始末。

  可一隻手卻忽而攬住她的右肩,止住了她的動作。

  下一刻只覺脖後氣息綿綿。

  顧儀心跳一下飆升一百八。

  蕭狗子!你不是有頭疾麼!

  「陛……陛下……」

  微涼的,柔軟的觸感輕落於耳後。

  「顧儀……」

  熟悉的,暗啞的語調響在耳畔。

  顧儀下意識地放鬆了下來。

  窗外雪影疏疏密密,時而疾落,時而輕揚。

  顧儀眼前雪光微晃,她固執地翻了個身。

  與蕭衍面對面,鼻息相聞,四目相對。

  藉著投入紗帳的光瀾,她看清了他的一雙眼桃花眼,灼灼。

  眼尾泛著她印象中的略微妖冶的薄紅之色。

  蕭衍,每每在這種時刻,總是會顯露出難得的脆弱。

  她低低地笑了一聲。

  我好想你啊。

  她俯身去親吻他的嘴唇。

  雪夜靜謐,撲簌簌落下的雪花無聲地墜地。

  是冬日裡獨有的溫柔。

  *

  顧儀一覺醒來,榻上已經沒有別人了。

  窗外天光大亮,雪好像是停了。

  她翻了個身,等了片刻,才起身喚了一聲「桃夾」。

  桃夾聞聲而至,手上捧著紅漆托盤,微笑道:「美人醒了?」

  「嗯,你手中的是安神湯嗎?」

  桃夾掀開床帳,將盛滿褐色的藥汁的白瓷碗遞給她,「美人英明,正是安神湯,陛下憐惜美人,此湯藥可去痛安神。」

  顧儀驀然松了一口氣,放下心來,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還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苦得她小臉皺作一團。

  桃夾忙又給她遞了一杯熱茶。

  飲過熱茶,嘴裡的苦味淡了些。

  「現在什麼時辰了?」

  「已近午時了。」桃夾補充道,「陛下今晨巳時過後才離去得,見美人尚在安睡,便沒有叫醒美人。」

  顧儀點點頭,「嗯,知道了,備水沐浴罷。」

  *

  五日過後,皇帝下旨,落英宮德妃,竊弄威權,德不配位,剝「德」之封號,降為柳嬪,於落英宮中閉門自省三月。

  此罰不可謂不重。

  闔宮皆驚。

  一刻過後,皇帝又下一旨,念及秀怡殿婉美人捶丸戲蒙冤,擢升為婉貴人,以示撫慰。

  一石激起千層浪。

  秀怡殿西偏殿前一時之間門庭若市。

  宮妃紛紛上門,口中恭賀婉貴人。

  婉貴人,短短數月之間,自浣衣局宮婢擢升為婉貴人。

  實在是皇恩浩蕩。

  桃夾去了一趟膳房提早膳,便聽說了此事,很是不平。

  「為何單單賞了秀怡殿的那位,美人,不也蒙冤了嗎?捶丸戲之時,還損失了一千兩賞籌呢……」

  扎心了。

  顧儀原本都自覺看淡了,如今桃夾舊事重提,她只好一聲長嘆,「往事休要再提!」

  都是劇情,沒什麼可說的!

  桃夾垂下頭給她擺膳,嘴裡嘟囔道:「宮裡現在人人都說婉貴人何等風光,何等受寵,可依奴婢來看,才不是呢!陛下不過是覺著新鮮罷了……」她復又抬頭,鼓勵顧儀道,「陛下還是憐惜美人的!」

  顧儀笑了一聲,提起幾上竹箸,「不說這些了,這十二月眼看就快到了,宮裡的小肥羊都備好了嗎?」

  桃夾聞言,笑眯眯地答道:「回美人,今日奴婢去膳房的時候,還特意問過此事,說來也怪,往年草原進得小羊早該到了,可今年卻遲遲未到,不知是否是因為北地下大雪,才在路上耽擱了……」

  顧儀「哦」了一聲,不再追問。

  她用早膳一向都晚,等到桃夾收拾完食盒,都已經是巳時三刻了。

  屏翠宮門外卻來了個御前的青衣宦官,「問顧美人安。」

  顧儀見到來人,心中一喜。

  是不是蕭狗子終於良心發現,要給她補銀子了!

  她連聲道:「公公不必多禮,快,快請進來。」

  青衣宦官行到近前,顧儀才看見他兩手空空。

  「公公今日來所為何事?」

  青衣宦官揖道:「皇上特派小的來傳話,說顧美人上次做得糖炒慄子甚妙,今日還想用,讓美人,午時三刻送到天祿閣……」

  什麼?送糖炒慄子,還要定時送?

  不補銀子也就算了,這當她是什麼?

  顧美團嗎?

  顧儀心裡不高興,面上還是崩出個假笑,「原來如此,可公公有所不知,上回送來的慄子早用完了,這會兒時辰怕是也有些來不及了……」

  沒想到,那宦官臉上一笑,「美人放心,膳房知道美人愛吃慄子,肯定常備著,今日時辰是有些急,但美人大可不必自己親動手,到膳房裡挑個機靈點兒的,做予美人交差,到時,美人自捧了食盒來天祿閣便是。」

  這一番大費周折的,為什麼不自己點個慄子送天祿閣。

  顧儀憋住沒問,只頷首道:「謝公公提點,我午時三刻自去。」

  她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披著嵌毛的桃色斗篷就先往膳房去了。

  午時三刻。

  顧儀踩著點,捧著食盒,立到了天祿閣外。

  高貴公公甫一見到她,就微笑道:「顧美人,且站一站,陛下正在議事。」

  顧儀猶記得上次就站了一個時辰,她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她攏了攏身上的斗篷,可是這一回,只站了短短片刻,就見十步開外的天祿閣大門敞開了。

  其間走出來一道人影,身穿從五品大紅紵絲官府,頭戴一頂烏紗黑帽,手持竹笏板。

  他扭頭一看,恰也望見了顧儀。

  頓時眼中大亮,眉睫一彎,可可愛愛。

  顧爹。

  顧儀捧著食盒,驚訝得張大了嘴,「阿……爹……」

  這是什麼情況,為什麼顧爹會在這裡?

  她是不是在做夢?

  顧儀眨了眨眼,定睛一看。

  果然還是顧長通!

  顧長通回身望過一眼,才轉回頭朝顧儀走來。

  他行到近前,輕振衣袍,開口道:「問顧美人安。」

  顧儀適才如夢初醒般,「也……問……問顧大人安。」

  顧長通抬頭仔仔細細地瞧了她一眼,見她似乎比在家中時瘦了不少。

  一時竟有些凝噎。

  顧儀見他眼角垂下,立刻出聲問道:「顧大人,此番為何入京?」

  顧長通復又笑了一聲,「微臣進京述職,有幸得見聖顏。」

  「原來如此。」她緩緩點頭道。

  怎麼回事?

  這個劇情怎麼回事?

  為什麼劇情又變了?

  顧儀見到顧長通,心中雖有些欣喜,可越是想,越是忐忑不安。

  顧長通正欲開口,他身後的大門處,卻又走出來另一道人影,著無品級的鴉青常服,頭豎玉冠,清癯玉立。

  顧儀乍見此人,喉頭一緊,不禁瞪大了眼。

  欲哭無淚。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這個沒有番位的周亭鶴也來了!

  是不是天要亡我!

  顧長通見顧儀神色一變,立刻旋身,看見了自門中出來的周亭鶴。

  他眉心微蹙,不著痕跡地挪了挪位置,妄圖擋住顧儀的視線。

  此刻再不能久留了。

  「此番進京,有些匆忙,今日恰巧遇見,微臣便也不耽誤美人了……」

  顧儀讀懂了顧長通眼中的不安。

  她連忙收回視線,只垂首道:「顧大人,慢走。」

  顧長通不捨地又看了她一眼。

  隔著數步之距,周亭鶴見顧儀披一襲桃色斗篷,亭亭玉立。

  她在與顧知州。

  可他不能走近,只能望過她幾眼。

  見到顧長通邁步下了台階,一旁垂眉立著的高貴公公適時出言提醒道:「周公子,與顧大人同行罷,前幾日階上落了雪,小心腳下才是。」

  顧儀只管捧著食盒,絕不敢東張西望。

  待到二人走遠,高貴公公才轉頭笑道:「顧美人,進殿罷。」

  顧儀應了一聲,深吸幾口氣,進到天祿閣中。

  「臣妾拜見陛下,問陛下安。」

  「起來罷。你方才見到顧知州了?」

  顧儀淺笑道:「陛下大恩,臣妾確與顧知州攀談了數句。」

  她說罷,抬頭看了蕭衍一眼,見他著明黃龍袍坐在書案之後,頭上卻未戴翼善冠,只豎髻,發間斜插了一柄通體碧綠的玉簪。

  顧儀心中莫名發虛。

  見他神色卻是如常,她笑了一聲,「陛下要嘗嘗這慄子嗎?」

  蕭衍看向她,忽而道:「你與顧知州倒是眉眼相似。」

  顧儀心說,這不是廢話,面上卻說:「陛下果然明察秋毫。」

  蕭衍輕笑一聲,「把慄子呈上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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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丹韃

  顧儀揭開盒蓋,見那顆顆飽滿的慄子冒著熱氣,便快步上前,走到了蕭衍的桌邊站定。

  她眼風一瞄,就瞄到了桌上半開的一幅卷軸,仿佛是周氏茶園輿圖,旁側密密麻麻地寫了幾排數字,卷軸一角方有寥寥幾筆字。

  察覺到蕭衍抬頭看了她一眼,顧儀立刻調轉目光,直視他的目光,笑兮兮道:「臣妾此際就給陛下剝一個慄子?」

  蕭衍見她笑起來眉弓如月,顧盼生輝。

  今日顧儀,似乎尤為伶俐。

  或許真是因為見到了久別不見的家人才這般歡喜……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任由她立在身旁剝慄子。

  鼻尖甜香縈繞。

  顧儀略微側過身,手中慢慢地剝著慄子,不動聲色地繼續去瞄那茶園卷軸。

  只見卷末龍飛鳳舞地寫著「榷茶之法,計株納課」等字眼。

  她認得,是蕭衍的筆跡。

  這是朝廷茶課之法。

  她暗舒一口氣,稍感心安。

  劇情看來在線。

  顧爹和周亭鶴此番進京,此茶課劇情線雖然提前,但應該不算是劇情大變。

  書中的大幕朝與北面的草原丹韃素有以茶易馬的傳統。

  蕭衍推行榷茶之法,除開征收茶稅充作國用之外,實則上是以茶法籠絡,控馭丹韃。

  由大幕朝廷統制以茶易馬,限制私茶交易。

  其實就是利用一隻看得見的大手調配供需。

  茶貴馬賤。

  丹韃食腥肉,飲茶可解膩消熱,數年之交,大有仰仗之勢。

  想到這裡,顧儀不由得敬佩地看了一眼蕭衍,狗子果然是搞經濟學的一把好手。

  計畝徵銀,計株納課。

  對內整肅,對外掠奪。

  在銀錢管理方面,他唯一寬容的,或許就是縱容高貴公公在後宮斂財。

  第一奸宦,積年搜刮後宮民脂民膏。

  現在,當她細細想來,搞不好狗子也是有分成的。

  好一出連環套娃術。

  瑞思拜。

  蕭衍見顧儀忽而停下手中動作,以一種十分古怪的目光打量著他,「怎麼了?」

  顧儀抿唇一笑,「沒什麼……」她將剝好的慄子,擺在手心,往前一遞,「臣妾剝好了。」

  蕭衍低頭一看,慄子數雖是不多,可她的掌心已是有些發紅。

  他伸手捏了一顆板慄,指尖輕觸她的手掌,確實隱隱發燙。

  他長眉微蹙,問道:「你的手疼嗎?」

  顧儀方才牽掛劇情,全身心地解密卷軸,如今聽他一問,才後知後覺地摸了摸掌心,「好像是有些疼,興許是板慄太燙了。」

  蕭衍看過她一眼,忽然起身,走到身後的立架上取下一盞細長白瓷瓶,捉過她的右手,替她上藥。

  顧儀渾身一僵,只覺清清涼涼的藥膏在手心蕩開,她不由得湊近了穩了穩,有股薄荷的氣味。

  「多謝陛下,臣妾不疼了。」見藥膏已敷好,她就將手抽了回來。

  蕭衍掃了一眼盤中還剩大半的慄子,「這慄子不必剝了……」

  顧儀點點頭。

  兩人默然對立片刻。

  蕭衍的目光不禁落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幾絲烏發輕落於鬢旁。

  他剛想抬手去撥,卻聽她期期艾艾道:「臣妾想問一問陛下,顧知州他……他要在京城呆多久?」

  蕭衍垂眸擺弄手中瓷瓶,「茶課一事繁複,撫州茶園甚廣,編僉茶戶,專辦茶課非一日之功,顧知州與戶部,吏部又多事相商,或許……年後才會啟程回撫州。」

  顧儀呆了呆,沒想到蕭衍這麼開門見山,她索性又問:「那周氏茶莊便是遴選的茶戶嗎?」

  不然,她就實在想不通,一個沒有番位的大哥為什麼要進京?

  蕭衍望著她的眼睛,笑了一聲:「周亭鶴搭救劉太妃有功,自然要賞……」

  「啊?」什麼?顧儀愣在了原地。

  蕭衍卻不再多言,只放下手中瓷瓶,撩袍坐回了方背椅上。

  顧儀立在一旁不動,看了一會兒他的碧玉發簪,思索了數息,一咬牙,開口緩緩道:「臣妾……有一事要稟明陛下。」

  蕭衍見她眼簾垂下,睫毛輕眨,臉上的笑意竟也淡了。

  「坐下罷。說來聽聽。」

  顧儀在他身旁坐定,輕咳一聲才道:「臣妾其實從前就見過那個周亭鶴公子……」

  蕭衍眉心一跳,耳邊卻聽她徐徐又道:「臣妾年少無知時,曾經與周亭鶴公子見過數面,也曾寄箋往來……」

  顧儀一面說,一面去看蕭衍的神色。

  見他只是平靜地凝視著她,她放鬆了下來,堅定了語氣道:「但那都是臣妾年少無知時的種種行徑,算不得真,臣妾自進宮以來,就早已忘了周亭鶴公子了……」

  她說完,卻見蕭衍沒反應,於是只好繼續又說:「今日臣妾想要稟明此事,不過是不想與陛下因此事生了嫌隙……」她又抬眼看了蕭衍一眼,「陛下……」

  只聽蕭衍終於緩緩地「嗯」了一聲。

  等了小半刻,顧儀才聽他淺笑一聲:「今日既見過了顧知州,顧美人便回去罷。」

  顧儀頓了頓,見他面色如常,便起身蹲福道:「臣妾告退。」

  走到天祿閣外,她扭頭就看見立在閣外的高貴公公正以一種極為複雜的神色凝望著她。

  顧儀不明所以地望了回去。

  高貴公公笑了半聲,「顧美人,慢走。」

  佩服!

  顧儀沿著迴廊走了數步,才漸漸回味過來高貴公公的眼神。

  難道是說她……不該提嗎?

  顧儀搖搖頭,在心中安慰自己,她都說得這麼坦白,這麼誠懇了,應該沒問題罷……

  一刻之後,待到顧美人的身影已經繞過迴廊再看不見,高貴公公就聽見閣中傳來數聲大響。

  他腳步飛快地進殿查看,只見那紫檀木的食盒已經跌落於玉階之下,裡面的白瓷盤摔得四分五裂,慄子滾落,一地狼藉。

  高貴公公心中一驚,揖身道:「奴這就喚人來收拾……」

  久未聞回音,他斗膽抬頭一看,皇帝坐在案幾之後,面色沉鬱。

  「明日傳周亭鶴覲見。」

  高貴公公躬身再揖,口中稱「是」。

  申時正。

  采薇殿後,齊殊將手中最後一張白絹燃盡,火舌舔過,只留黑灰。

  玉壺見狀,立刻去撲盆中殘餘的火星子。

  「萬壽節剛過不久,娘娘這祭盆莫要擺久了。」

  齊殊冷笑一聲:「祭奠亡人,也不過片刻功夫,誰能知道,這采薇殿,皇帝還會來嗎?」

  玉壺心知她近日心情定是煎熬,「奴婢失言,娘娘恕罪。」也不敢再勸了。

  齊殊發過邪火,只在原地又站了一陣,直站到青煙散去,了無痕跡,才旋身回到寢殿之中。

  妝鏡台前擺了一雙茶色絲緞手套,她細緻地戴好,才伸手打開寶匣,取出其中一個剔紅圓盒。

  她打開盒蓋,裡面躺著一柄手掌長的烏木簪,簪頭鑲嵌著一顆圓潤的紅珠。

  玉壺奉茶入殿,見到那烏木簪,不由贊道:「娘娘果是好眼光,這簪頭換過,更好看了。」

  齊殊凝眸不語。

  玉壺將茶盞放下,又看了一陣,忽道:「這烏木紅珠發簪,奴婢瞧著,倒是與先前陛下賞給顧美人的紅寶玉梅花簪頗有些相似呢……」

  齊殊扭頭看她一眼,笑了起來,「是麼……」

  玉壺見她復又賞玩片刻,便將那烏木簪放回了剔紅圓盒,收入寶匣。

  她出聲問道:「近日秀怡殿婉貴人得封,各宮娘娘仿佛都給賞了,娘娘要賞嗎?」

  趙婉。

  齊殊停了片刻,「賞一對玉鐲,送去秀怡殿給婉貴人。」

  酉時過後,顧儀收到了來自撫州顧家的家書。

  顧夫人早在半月前,在顧長通出發之前就給她遞了這一封書信,告知顧長通進京一事。

  可顧長通行路急,人比信還先到。

  顧儀接到家書,仔仔細細地讀了一遍。

  信中與她今日所見不差,說得是顧長通進京一為計畝徵銀之策,二位朝廷茶課。

  自然沒提劉太妃。

  劉太妃既然跑了,沒去青州投靠蕭律,反而到了撫州。

  顧儀不禁想,看樣子,青州真的就要打起來了。

  翻過年後,就是南巡了。

  她低頭又繼續去讀顧夫人的家書,第二頁的內容大多是家中家常。

  包含了顧昭念學得了甲字,顧宅添了什麼花木等內容。

  讀來也十分有趣。

  信末,顧夫人還提了提,明年顧爹三年考滿在即,若是得『稱』,興許可以進京應卯,暢想了一下一家團聚的場面。

  顧儀笑著看完,就將書信收進了案頭的錦盒。

  隔日一大早,剛過辰時,天色還不見亮。

  在城中客棧歇腳的周亭鶴就已衣冠齊整地走出了房門。

  客棧外,早已站了兩個青衣宦官迎他進宮。

  「周公子隨奴由朱雀門進宮,早朝過後,陛下就在天祿閣見公子。」

  周亭鶴頷首,一揖道:「多謝二位公公,今日陛下傳召,可是為了昨日茶戶一事?」

  其中一個青衣宦官笑道:「奴這就不知了,公子去了便知。」

  周亭鶴心中不由得忐忑起來,他竭力笑了笑,邁步登入車輦。

  昨日一收到傳召,他便告知了顧長通。

  可顧長通卻並未被召見,皇帝今日要見的只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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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蒹葭

  一路馬蹄聲若雨,行過城內長街,車輦停於朱雀宮門外。

  周亭鶴下輦沿著狹長的甬道緩緩前行,抬頭方見東邊旭日初升。

  紅日照耀一重又一重的碧瓦朱檐,望不到盡頭。

  這個地方,顧儀本不想來。

  當年進京備選,顧儀本不欲北上。

  昨日天祿閣外匆匆一瞥,他見顧儀頭簪宮妃花鈿,迎風立在閣外,面目雖是如故,可她的眉間神色卻未見欣喜。

  即便是乍遇顧長通,她眼中流露出的仍是隱隱擔憂。

  顧儀在宮中大概過得並不快活。

  若非是他,顧儀便不會進宮。

  周亭鶴一念至此,袖中的雙拳不由緊緊握住。

  若是顧儀沒有進宮……若是如此……

  引路的青衣宦官回首,見周亭鶴垂首緩行,適時出聲提醒道:「周公子,往前再走小半刻就是前殿了,這會兒時辰到了,陛下剛剛下朝,大人們皆要由此道出宮,周公子加快腳步,陛下在天祿閣等呢……」

  周亭鶴聞言,回過神來,「多謝公公。」便隨之加快了步伐。

  高貴公公立在天祿閣外,見周亭鶴邁上丹墀,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果真是個俊俏的白面書生。

  嘖。

  他臉上堆笑道:「周公子且等片刻,容奴前去稟報。」

  周亭鶴一揖,「有勞高公公。」

  高貴公公笑了笑,旋身進了天祿閣,皇帝正坐在殿上,一身明黃朝服未脫,胸前五爪金龍,龍目圓睜。

  他此刻既未翻書,也未執筆,只是坐著,好整以暇地等著周亭鶴。

  高貴公公剛要開口,就聽他問道:「周亭鶴來了?」

  高貴公公笑了一聲,「回陛下,正是。」便在殿前的紅漆柱子旁站穩了。

  心中暗嘆,咱家今日看熱鬧不嫌事大!

  「宣進來。」皇帝出聲道。

  高貴公公側身,正欲高聲一唱,卻聽皇帝道:「你出去。」

  高貴公公心中失望,躬身退到閣外,對周亭鶴道:「周公子,進去罷。」

  周亭鶴輕振衣袖,垂首入殿。

  兩扇殿門在他身後「吱呀」一聲地合攏。

  他跪地拜道:「草民周亭鶴參加皇上。」

  蕭衍凝視階前之人,昨日並未細看,此時一見,便見其樣貌清癯,氣度軒昂。

  周亭鶴。

  鶴骨松姿麼……

  周亭鶴跪拜在地,久不聞其聲。

  等了約莫一柱香的時間,才聽皇帝緩聲道:「平身。」

  「謝陛下。」

  周亭鶴起身,微微抬眼,見皇帝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他,「你是撫州人士?」

  「草民……原生於青州,幼年舉家遷往撫州,住了十餘年,算作撫州人士。」

  「你為何不入仕,可曾考官?」

  周亭鶴不知皇帝為何有此一問,想了片刻,才答:「商賈雖是末流,可草民覺得從商更是自在。」

  自在……

  蕭衍面色愈暗,顧儀原本喜歡得就是他的自在麼……

  「你……可曾婚配?」

  周亭鶴怔愣須臾,心中不安油然而生,以實相告:「草民尚未婚配……」

  「那可曾有過婚約?」皇帝徐徐又問。

  周亭鶴雙目輕合,心中已是明了。

  皇帝知道了他與顧儀的舊事。

  是顧儀告知於他的嗎?

  見周亭鶴此刻沉默不語,蕭衍胸中壓抑的怒意陡然而起。

  原來如此。

  顧儀說得那般坦坦蕩蕩,輕描淡寫,他本不該追問。

  可……他就是想再見一見周亭鶴,聽一聽顧儀口中所謂的年少無知,

  是何等……情愫。

  大殿之上寂寂然無聲,沉默愈久,周亭鶴愈覺殿上無聲的壓抑如山雨欲來。

  他躬身再拜,「草民並無婚約,草民雖與顧……美人,確是舊交,可並未論及婚嫁,是草民無福……」

  蕭衍看他低眉順目,面無血色,「朕聽聞,顧儀曾寄箋於你,那……書箋尚在?」

  周亭鶴唯有再拜,卻不再答話。

  蕭衍胸中怒火更盛,「你若不言,便是欺君。」

  周亭鶴背脊僵直,默立半刻,「尚在。」

  蕭衍太陽穴突突一跳,一種全然陌生的戾氣緊緊包裹著他。

  妒忌。

  他歷來最為憎惡的,縈繞宮闈的妒忌。

  他只聽自己的聲音冷冷然,問道:「那箋中所寫,你可記得?」

  記得,他當然記得。

  顧儀寄託於《蒹葭》的衷腸,顧儀往日的情意,他從不曾忘。

  周亭鶴聽到幾聲足音輕響,皇帝已邁步走下了台階。

  明黃的袍腳就在眼前。

  他躬身長揖,久久不起。

  皇帝居高臨下地一字一句又問:「箋中所書,你說予朕聽。」

  甫一聽到他的語調,周亭鶴背心蹙涼。

  他嘴唇翕動,半晌,方一字一句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他念罷,耳畔唯聞皇帝朗聲一笑,「蒹葭……」

  蒹葭。

  蕭衍只覺喉頭苦澀彌漫。

  此一曲蒹葭。

  他原以為顧儀是不善言辭,因而寄箋所書便是秋慄賦一類的書箋。

  熟料,她並非不善言辭,只是不願說予他罷了,只是敷衍他罷了。

  好一個年少無知。

  好一個蒹葭蒼蒼。

  周亭鶴立在原地,抬眉一窺,便見皇帝面色凜若冰霜,他甚至感受到了皇帝身上霍然而起的殺意。

  他立時埋下頭去,「陛下息怒。」

  周亭鶴忐忑以待,躬身等了良久,皇帝卻忽然拂袖而去,徒留他一人立在天祿閣中。

  又過半刻,身後殿門「吱呀」一響,高貴公公走到了他身旁,「周公子今日回去罷。」

  周亭鶴長舒一口氣,直起身來,腰背早已僵硬不堪。

  高貴公公笑道:「公子出汗了,擦擦罷。」

  周亭鶴伸手一摸,果然摸到脖頸之後全是冷汗。

  *

  午時剛剛過,桃夾便去膳房領了午膳,快步回到屏翠宮,見到顧美人正在花廳中喂魚。

  天氣漸涼以後,顧美人就將庭院水缸裡的幾尾小魚挪到了屋中,用一個白瓷淺缸養著。

  雖是小了些,可那魚兒也不大,倒也游得暢快。

  顧儀見桃夾一進門,就問道:「今日膳房仍舊沒有小肥羊嗎?」

  桃夾搖頭,「膳房的師傅說,司膳已去報過,說是年前都沒了。」

  顧儀「嗯」了一聲,三兩下喂光手中魚食,用絲帕輕輕擦了擦手,又問桃夾道:「上次你說得御花園馬房,這幾日可還有空,我閒來無事,便想去練練騎馬……」

  桃夾放下食盒,驚詫道:「美人還真想去騎馬呢,這會兒天冷,騎馬可受罪了。」

  顧儀笑了一聲:「御花園裡的馬場不大,跑上幾圈也不過一會兒功夫,這會兒練練,待到春日,便可去坡上縱馬,豈不美哉……」

  桃夾只得應道:「那奴婢明日就去馬房問問,選一匹溫馴的母馬給美人練手,還得去司制司新領騎服……」

  顧儀點頭,見桃夾取出食盒中的幾道菜式。她伸手摸了摸圓肚湯盅,已是有些微涼。

  桃夾見狀,面露為難,「西苑著實偏了些,離膳房有些遠了,又是冬日,湯便有些涼了,美人且等等,奴婢放到炭盆架上先溫一溫。」

  顧儀捧著湯盅起身,順手擺到了炭盆架上,「這會兒天冷,等開春了就好了……」

  桃夾猶猶豫豫,開口說:「美人既已回覆了品級,為何不求陛下將美人挪出西苑?」

  自然是因為西苑地處偏僻,遠離是非。

  顧儀不想捲入無端宮鬥。

  「屏翠宮不是挺好嗎?枇杷樹今年就結了果,隔壁院墻裡的櫻桃更是竹竿一薅,就能取一把,甚妙。」

  桃夾嘆了一口氣,「今日奴婢聽聞,陛下就賞了新封的婉貴人蒹葭殿,蒹葭殿久未住人,婉貴人住進去,就是一殿之主,並且離前殿極近……」

  顧儀沒有半分驚訝,畢竟都是劇情。

  桃夾見她臉上毫無波瀾,驚奇道:「美人有所不知,蒹葭殿原本是先高太后的舊宮,婉貴人得了此殿,宮中流言四起,皆言此乃莫大榮寵,更是聖恩……往後……」桃夾咬唇問道,「難道……難道美人真就不在意嗎?」

  顧儀立在炭盆前,用鐵鉗將盆中一塊將滅的銀絲炭撥弄了一翻,「人各有命,有些事情強求不來。」

  她說罷,就望向桃夾笑了笑,「桃夾從前去過蒹葭殿嗎?那正殿大嗎?」

  桃夾一愣,也笑道:「奴婢確實曾有幸去過,蒹葭殿堂明亮,比落英宮還要寬敞許多……」

  「甚好……」顧儀笑了一聲,將已溫好的湯盅用錦布包了,端了起來。「用膳吧。」

  蒹葭殿婉貴人,於六宮之中,風頭更是無兩。

  戌時三刻,蒹葭殿燈火通明。

  殿前新掛的八盞六角宮燈隨風輕揚。

  素雪帶著殿中宮婢點完最後一箱衣物,才轉身進殿,將各宮送來的禮單呈與婉貴人過目。

  趙婉著一襲新制的秋香色襖裙,坐在偌大的蒹葭殿正殿,心緒難平。

  聖恩加身,即便是她心中所求,也實在是……輾轉難安。

  皇帝昨日一道聖旨賞她貴人份位,她今日前去謝恩卻未見聖顏。

  今日巳時過後,又是一道聖旨賞她蒹葭殿。

  一個貴人做了一殿之主,雖也有王貴人的先例,可在眾人眼中,她只是個浣衣局宮婢出身,如何與王氏相提並論。

  趙婉越是細想,越是不安。

  素雪進殿之後,蹲身一福道:「賀喜貴人新遷,各宮娘娘都備了禮。」說著便將禮單遞給了她。

  趙婉接過一看,端敬德淑四妃皆有賞,往下便是貴人,美人。

  她看過一輪,卻不見顧儀的名字,「屏翠宮顧美人近來如何?」

  素雪笑答道:「西苑甚是偏遠,或許顧美人此刻還不知娘娘新遷呢……」

  趙婉凝眉思索片刻,開口道:「明日你去一趟屏翠宮,請顧美人來,就說我欲與她敘敘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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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婉貴人

  隔日巳時將過,蒹葭殿便來人喚顧儀前去拜會婉貴人。

  蒹葭殿面闊五間,置於落英宮之前,與前殿只隔了一條狹長的甬道和一重宮門,若是步行而往,也不過半柱香的時間。

  因為昨日下了一夜疾雪,顧儀便披了一件檀色厚斗篷,捧著手爐行到了蒹葭殿外。

  眼前樓閣巍峨,她抬頭方見青瓦上已覆新雪,白一層青一層,最上一層雪沫子經朝陽一照,化了開去,沿飛檐下落,滴到一半凝結成數條冰稜,根根晶瑩剔透,若凜冽冷劍倒懸。

  顧儀僅在殿外站了小半刻,就被請進了蒹葭殿正殿之中。

  腳下青磚被抹得埕亮,低頭細瞧,仿佛能映出她的人影來。

  趙婉坐在上首處一張紫檀木雕花椅上,朝她一笑。

  顧儀福身道:「問婉貴人安。」

  趙婉笑言:「顧美人不必多禮,過來坐下罷。」

  顧儀起身,依言坐到了她身旁的方背椅上。

  一坐下,她就聞到了一股茶香和著果香。

  素雪立在身後,替她倒了一盞茶,「顧美人嘗嘗,這是我們貴人自己調得果茶,冬日裡用著最是暖身。」

  顧儀接過,飲過一口,嘗出了橘子的香味,不禁莞爾:「果是好茶。」

  趙婉見她雙肩微落,便道:「今日我喚顧美人來,無非是想敘敘舊,自當日湖畔偶遇,我與顧美人還未曾好好說過話……」

  顧儀放下手中杯盞,笑問:「說起來已是過了數月,婉貴人是有話要問?」

  趙婉輕輕揮手,素雪便乖覺地退出了殿外。

  殿中就只剩了她與顧儀二人。

  趙婉慢慢飲過一口茶,端詳顧儀,半晌,才問:「當日顧美人故意擲玉?是為了什麼?」

  她猶記得當夜顧儀走前祝她前程似錦。

  本是戲言,如今看來,卻是成真。

  顧儀望著趙婉,輕笑道:「婉貴人今日為何有此一問,當夜我便說過,婉貴人求仁得仁,既有機緣得見聖顏,為何不見?」

  趙婉見顧儀一雙眼睛朗朗分明,神情坦然自若,「你……早知我是趙桀後人?」

  顧儀點了點頭,「正是……」她復又搬出了先前攻略趙婉時瞎編的藉口,「我第一次在浣衣局外見你,便覺的你長得像一個故人……」

  她抬眼看趙婉面露驚詫,復又道,「我幼時曾隨家父往濟州行,當年我因年幼體弱,在濟州滄郡的別院養病,扮作男童,進了學堂,見過趙桀夫子,仰夫子風骨,印象甚為深刻。未曾想,趙家突逢大變,我……原以為夫子的後人都散盡了……」

  趙婉朱唇輕啟,「你因此……才助我?」

  顧儀頷首,語意鄭重道:「趙桀夫子為人襟懷坦白,光明磊落,不該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趙婉聞言,猛一抬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你可知曉趙桀夫子……他是如何……」

  當然知道,但我不能提前劇透。

  顧儀緩緩搖頭,「我並不知曉,不過我猜興許婉貴人想知道,故此才進宮來的罷……婉貴人且寬心,我與婉貴人所求的是同一事,無非是求個……」」她停頓片刻,徐徐道,「求個公允……求個明白。」

  趙婉心中暗暗又是一驚,她端詳顧儀神色良久,才長舒一口氣。

  她的聲音漸低,「可太子舊人,昔年東宮輔臣早已散落天涯,我自進宮以來,一直一無所獲……」

  顧儀眉睫微垂,緩緩地眨了眨眼,「怎麼會是一無所獲,陛下不是賞了貴人嗎?普天之下,若真有人能助貴人,難道不是陛下?婉貴人一直以來所求的,不過就是聖心?」

  趙婉臉上一燙,心中驀然生出幾分愧意,「可……聖心難測,我……實在惶恐……」說罷,便望著顧儀沉默了下來。

  顧儀一時之間,也提不起興致說話。

  書中的蕭衍對於趙婉,似乎是因為她的樣貌,先是好奇,再是試探,待到明白過來他曾於幼識與之相遇,又多了一分看重,趙桀翻案之後,便真心以待。

  可眼前的蕭衍,卻絕不是個因樣貌而為其所動之人,如今他既已知道了趙婉是趙桀後人,那麼他想要的……大概……就是趙婉的坦誠以待。

  趙桀,於仕林間德深望重,為天下讀書人所追捧,蕭衍登基兩年,權柄愈盛,待到河清海晏之時,所求的便是天下士子歸心,帝王聲名。

  顧儀舉盞,飲過一口果茶。

  橘子茶涼了,竟然有些發苦。

  她笑了笑,「婉貴人,與其擔憂聖心難測,時時揣測,不若想一想自己是否真心,將心比心,若是以真心待一人,何愁換不回一顆真心……」

  趙婉怔忡片刻,但見顧儀輕放下手中茶盞,盈盈一笑道:「昨夜下過大雪,屏翠宮中尚有諸多雜事,便不多叨饒了。」她說話間,起身蹲福道,「婉貴人,妾身告退了。」

  趙婉見她神色,「嗯,顧美人去罷。」

  顧儀走了兩步,才聽身後的趙婉低聲說,「多謝。」

  她腳步不停地走出了蒹葭殿,立在廊下,見天上竟又紛紛揚揚地飄起雪花來。

  顧儀戴好斗篷上的嵌毛風帽,抱著暖烘烘的手爐,往殿外走去。

  她獨自走到甬道上,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蕭衍見到前面不遠處的蒹葭殿走出來一道人影。

  只憑背影,他便認出了顧儀。

  他不由得頓住了腳步。

  隔著十數步的距離,他聽到了顧儀自蒹葭殿快步而出後,停在甬道之上的一聲長嘆。

  他心中的悶氣倏爾飄散了些。

  可是卻見顧儀並未站多久,便朝西苑的方向疾步而返。

  蕭衍扭頭看了身後的高貴公公一眼。

  高貴公公被盯得一個激靈,揚聲叫道:「避讓聖駕!」

  顧儀被這忽然而起的聲音嚇了一大跳,立刻停下腳步,退到墻邊站定。

  等了片刻,才聽腳步聲漸近。

  她埋首蹲福,窺見了明黃色的袍角。

  高貴公公的聲音響在耳旁:「這不是屏翠宮顧美人嗎?」

  顧儀心中覺得奇怪,高貴公公的腔調平日裡也不這般做作啊。

  她斗膽抬頭一看,蕭衍果然已經行到了她的面前。

  「臣妾問陛下金安。」

  蕭衍看她雖手捧暖爐,臉色卻是發白,蹙眉不悅道:「你的侍婢呢,今日落雪竟無人執傘嗎?」

  顧儀淺笑一聲,「臣妾今日特來拜見婉貴人,來時一路並未見落雪,又想著並不會久坐,因而未曾帶人出來。」

  她今天沒帶桃夾出門,便是料到趙婉定是起了疑。

  她不願帶桃夾來。

  蕭衍見她的帽沿的絨毛擋住了飛雪,便轉開了眼神。

  目光落在一側的宮殿,宮門上懸『蒹葭』,燙金二字鐫刻於紅匾之上。

  他喉頭輕動,緩聲問道:「你今日去了蒹葭殿,認為此殿……如何?」

  顧儀更覺奇怪,想了片刻,只答:「蒹葭殿甚為恢弘,毗鄰前殿,又近御花園,自然是一處不可多得的好宮閣。」

  蕭衍見她面色恬然,說得一板一眼,心平氣和。

  他心中愈發不快。

  你方才……又是在嘆什麼……

  蕭衍苦苦按捺良久,卻終按捺不住,聲音愈冷,「此殿取蒹葭二字,你認為又如何……」

  顧儀聽他沉默半天,又問了這麼一個古怪的問題,只覺今天的蕭衍著實奇怪。

  宮殿的名字不都挺詩情畫意麼,什麼蒹葭,落英,摘芳……

  她仰頭只見蕭衍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她,她斟酌開口道:「蒹葭二字自是好的,愛之思之,纏綿悱惻,詞中深情用作殿名,亦有雅趣……」

  她話音剛落,蕭衍的一雙劍眉驟斂,雙目若寒星般懾人,緊緊盯著他,咄咄逼人。

  顧儀心中咯噔一跳。

  「陛……」

  話未說盡,蕭衍旋身而走,徑直邁入了蒹葭殿朱漆紅門。

  顧儀啞口無言,只得望了一眼落在他身後數步的高貴公公,而高貴公公又以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表情看她一眼。

  蕭狗子今天怎麼了?

  顧儀一臉茫然地見二人身影進了蒹葭殿。

  *

  趙婉正心緒難寧之時,殿外傳來一聲高唱:「皇上駕到。」驚得她立時起身。

  皇帝腳步極快,轉眼之間就進到了殿中。

  趙婉蹲福,「臣妾參見陛下。」

  蕭衍見殿前方木桌尚留茶盞,他撩袍坐到了上首處。

  「平身。」

  趙婉抬頭將欲細觀他神色,見他目光掃過她,趙婉心頭一跳,「陛下隆恩,賜予臣妾此殿,臣妾惶恐。」

  蕭衍目光凝視趙婉半刻,忽而笑道:「婉貴人擢升貴人,不可再屈居秀怡殿王貴人之下,此殿空置許久,婉貴人喜歡就好。」

  趙婉垂首再拜,「臣妾心中自然歡喜,只是此殿舊制,遠在臣妾品級之上,臣妾惶恐,唯恐僭越。」

  蕭衍又笑一聲,「闔宮之中,除開西苑,唯有兩處殿宇空置,一是蒹葭,其二便是河洛殿……」

  「河洛殿……」蕭衍只覺耳中頓時嗡嗡作響,頭疾忽而發作。

  疼得他雙目微合,不得不以手扶額。

  「陛下,怎麼了?」趙婉急問道,「陛下,可是頭疼?」

  高貴公公見狀,立刻上前,提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熱茶遞給他,「陛下,喝口茶,緩一緩。」

  蕭衍飲過茶,可那陣驚痛並未削減分毫。

  高貴公公見他額角似乎出了一層細汗,不免擔憂道:「陛下今日可是頭疼得厲害?」他四下一望,見到殿角有一張矮榻,上覆皮毛,可供坐臥,「陛下不若去那矮榻上躺一會兒,奴才這就喚人去太醫院尋人來?若是疼得狠了,用些安神湯藥或可緩解一二……」

  蕭衍忍著頭疼,快步走到矮塌前,腦中若有針刺,時急時緩,他仰躺於榻上,閉目假寐。

  高貴自去喚人速往太醫院尋人。

  趙婉立在原地,命素雪換了新茶來,卻見皇帝已是閉目不言,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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