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月晞 -【他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connie062222 於 2021-5-18 09:39 PM 編輯【書名】:他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
【作者】:玖月晞
【內容簡介】:
這樣確切的愛,一生只有一次。
彭野,一個即使沒有手錶也能知道時間的男人,一個在草原上識別八十八個星座的男人,一個擁有神射手般槍法的男長,一個為了 心愛的女人能屈能伸的男人,一個幾乎無所不能的男人。
程迦,一個在荒野中落單卻淡定坐在車頂抽煙的女人,一個幫著羞澀小夥子尼瑪大膽示愛的女人,一個中了槍也一聲不吭的女人, 一個因為彭野而終於知道什麼是愛情的女人。
有風的地方,就會想起彭野,如狂風般強硬;
有海的地方,就會想起程迦,如大海般柔軟。
仍記得,他指間一斜藍天日出,鷹在穿梭。
他對鷹說:「程迦,明天是個好天氣。」
他說是,就當然會是,
因為——他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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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落地鐘敲響的時候,程迦在暗室裡洗照片,鑷子夾著相紙在一盤顯影水裡緩緩地來回擺動。
紅光蕩漾的水面下,白紙漸漸顯影出一個坐在路邊吃餅乾的乞丐,背後是黃浦江和東方明珠。
聽到鐘聲,程迦意識到她把自己關進暗室三個小時了。
還是不滿意。
她丟下鑷子,抬頭看牆壁上十幾串晾曬的照片,淡紅色的光束下,無數張照片,無數個世界——人物,靜物,風景,都市。
她抿緊唇,鼻子裡沉沉地出了一口氣。
全是垃圾。
程迦抓幾下頭髮,一把將照片全扯下來撕得稀巴爛了塞進垃圾桶。
她快步走出去摔上門,從茶几上拿了煙和Zippo火機,迅速點上,狠狠抽一口。
透過呼出的煙霧,程迦的目光落在客廳的鏤空玻璃櫃上,各式各樣的獎盃,玻璃,鍍金……迪拜哈姆丹國際攝影大賽金獎,索尼世界攝影獎金獎,全球華人攝影大獎,哈蘇國際攝影……不勝枚舉。
301天,她有301天拿不出能讓自己滿意的作品了。
瓶頸?才華枯竭?
程迦眯著眼睛,回過神來時,菸頭已被她下意識咬啃成碎渣。
方醫生曾說,喜歡啃咬細管類物體的女人性慾極強。
程迦冷笑一聲,拿起電話翻看短信,有一小時前的,來自「高八塊腹肌」,內容:「今天來嗎?」
「高八塊腹肌」姓高,是一個熟人,男式內褲模特,寬肩窄腰,腹肌賁張。
程迦半閉著眼睛,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霧,飛快打出一句:「為什麼不?」
她才洗完澡,手機響了,裹著浴巾出來接,是方醫生。打開免提,
「程迦?」
「嗯?」
「在幹嘛呢?」
「洗了澡準備睡覺。」程迦扯下浴巾,從衣櫃裡翻出一件黑色蕾絲內衣。
「……我好像聽見開衣櫃門的聲音,要出去?」
「沒,我在找明天要穿的衣服。」
鏡子裡程迦的身體雪白雪白,性感性感。
穿上透明內衣,什麼也遮不住。柔滑的蕾絲邊下,一雙腿筆直纖細,藕段似的。
電話那頭,方醫生顯然不太相信她的話:「程迦,你有一個星期沒來我這裡了。」
「我最近狀態很好。」
程迦抬起腳腕,那裡有一處黑色的蛇形紋身,腳趾一勾,勾出一件黑色露背長裙。
「這星期拍到滿意的照片了嗎?」
「沒有。」這是實話。
「有沒有覺得特別煩躁想撕東西的時候?」
「沒有。」這是謊話。
「這星期你沒有和任何人發生過性關係?」
「沒有。」這是實話。
「沒有自己……?」
「沒有。」這是謊話。
「這星期有沒有約幾個好友聊天談心,一起出去玩?」
「沒有。」這是實話。
「有沒有還想追求刺激的時候?」
「……哪種刺激?」
「精神的,身體的。」
「沒有。」這是謊話。
長裙上了身,貼身,顯身段,露出光滑美豔的背部。程迦拿一根牛股簪,隨意把長髮綰成髻。
黑色高冷,且陰暗,程迦能駕馭。
「那就好。」方醫生說,「看來,你這症狀是有所好轉了。」
程迦微張著嘴,對著梳妝鏡畫眉,她懶得搭理方醫生的自言自語。
程迦是個對人際關係十分淡薄冷漠的人,方醫生這種探入式的關心讓她很不習慣。可她媽媽前年嫁給第四任丈夫,也就是方妍的爸爸。方妍是她繼姐,說熟不熟,說親不親。
手機在床上說著話。
方妍問過程迦的狀況後,開啟姐妹聊天模式:
「誒,和你說件事兒。我前幾天遇到一個朋友,她想法挺新奇,她吧,沒有穩定的感情,桃花運旺,身邊男人無數。我們覺得男人在玩她;可在她看來,是她玩了男人。」
程迦漫不經心地想:為什麼塗睫毛膏的時候,女人會不自禁地張嘴?
「可是世上永遠沒有玩男人的女人,只有被男人玩的女人。這就是我們所在的社會,男人主導。」
程迦正在塗唇彩,嘴角的笑容有些涼,慢悠悠回應一句:「是吧?」
「對啊,我很好奇她怎麼承受身邊人異樣的眼光。」方妍還在說著,程迦化妝完畢:「方妍,我要睡了。」
「那你早些休息,明天一定要來我這兒了,我得確認你的狀態。不然你媽問起,我沒法交代。」
「知道了。」她稍稍不耐煩地掛了電話,裝好相機和鏡頭,從抽屜裡拿上一盒安全套,蹬上高跟鞋出門了。
這通查崗電話絲毫沒影響程迦的心情。
看到繁華都市萬家燈火,吹著初夏微涼又燥熱的晚風,程迦覺得,風都把她渾身都吹燃了。
程迦摁響門鈴。
十秒後,門開了。
「哢擦」一聲快門響,程迦從相機裡抬起頭來。
男人腰間繫著浴巾,腹肌賁張,胸膛濕漉,頭髮在滴水。他從浴室來的,渾身散發著沐浴液的味道。他衝程迦和鏡頭燦爛一笑。
他拉程迦進屋。
「又鍛鍊了?」程迦從他身邊經過,手指在他腹肌上來回摸了兩下。
就像男人喜歡乳房,喜歡屁股;程迦也喜歡胸膛,喜歡腹肌。
男人稍一用力,腹肌齊整整繃起來,兩手一指,得意道:「這會是你見過最好的。」
程迦抱著相機回頭瞧他一眼,目光在他腹部停留半刻,淡笑著搖頭:「我以後會見到更好的。」
「你不會。」他笑著,擁住程迦,低頭親吻她的脖子。
程迦和高嘉遠是半年前在一個攝影棚裡認識的。程迦有個朋友是平面攝影師,給CK拍內褲廣告,高嘉遠是模特。
程迦第一眼看到高嘉遠時,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緊身三角褲,半躺在純色的背景布下,身體修長精壯,雙腿健碩有力,中間兜著白色的一包,堪稱巨大。
高嘉遠有一具每個攝影師都會為之讚歎的好身材。
高嘉遠也注意到了程迦,她有一張冷漠卻性感的臉,不易忘記,尤其是她的眼神,直勾勾的,犀利,不帶任何情感,像某種難以形容的冷冰冰的物件。
就像她並非在看一個人,而是看著一座精美的木雕,一塊廣袤的草地。
程迦撞見高嘉遠的目光,也毫不避諱,在一旁看他拍了一個多小時。
結束後,高嘉遠換衣服出來,程迦走了。等他下到停車場,他看見程迦坐在車裡抽菸,煙霧背後,笑容寡淡:「上車。」
那天,她的車在那裡多停了2個小時。
他們一起半年了。
程迦話很少,不多事,他們之間除了鏡頭姿勢和效果,沒有別的話題。
一個小時後,
程迦只穿了高跟鞋,斜躺在床上抽菸,一邊翻看相機裡的黑白照片,白色窗簾,黑色人影。或親密或交纏或疏離或詭異的姿勢裡有禁忌般的美感。
她緩緩吐著煙霧,不久前焦躁而遲鈍的腦筋通暢了一些。
高嘉遠不抽菸,看著煙霧裡她朦朧的側臉,說:「你每次都這樣。」
「怎樣?」她漫不經心地看他。
「事後抽菸是什麼感覺?」
程迦淡笑:「打通任督二脈。」
抽完一支,她要走了。
「程迦。」
「嗯?」
「今天別走了,在我這兒休息。」
程迦說:「得了吧。」
高嘉遠說:「我給你做點宵夜,吃了再走。」
高嘉遠做的米酒湯圓,味道很不錯。
程迦意外:「你還會弄這個?」
「你以為我四體不勤?」
「你這幅身材,靠它就夠養活你,不用勤勞。」
高嘉遠給她逗笑了,說:「我前段時間去拍戲了,我那個角色會做。」
程迦抬起眉梢,手伸到對面,用手指勾起他的下巴,左一轉,右一轉,打量:「臉是不錯,比得上當紅小生。」
高嘉遠笑笑,說:「程迦,或許我以後會成為明星。」
「挺好,恭喜。」
「……」
「程迦,你有沒有想過……」
「嗯?」
「我們以後……」高嘉遠遲疑。
程迦說:「放心,我不會陰你。和平結束吧。」
「……」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覺得現在我們可以重新考慮我們的關係,或許更進……」
程迦握著勺子的手一僵,腦袋裡警報作響。好在桌子突然一震。
是高嘉遠的手機。
程迦把手機遞給他,卻意外看見了方妍的名字,短信內容:「你睡了嗎?明天有時間見面嗎?」
她看著他回信息,問:「女的?」
「嗯。」高嘉遠開玩笑,「你不會吃醋了吧?」
程迦不答,問:「備胎?」
他聽她聲音微變,收起玩笑:「沒有,我不喜歡她。」
程迦問:「她喜歡你?」
「是。」
「她在追你?」
「嗯。」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她和我是高中同學……」
「你有沒有和她睡過?」
「當然沒有!」
程迦看著他不說話。
「她是正兒八經要找人結婚的,我不能這麼佔她便宜。」
程迦有幾秒沒做聲,過了一會兒,說:「我走了。」
突然間,程迦厭煩死了人與人之間那千絲萬縷的聯繫。
程迦開車在深夜的都市裡轉了幾個小時,漫無目的,像忘了回家的路。
深夜的風湧進車窗,荒蕪,冰涼。
她不知道該去哪兒。
高嘉遠沒說完的半截話;方妍的短信;那年的事;暗室裡那些垃圾一樣再也沒有靈氣的照片……
她突然之間意識到,她早已失去一切可以追逐的歡愉,精神的,肉體的,世俗的,虛榮的。外人眼中她金燦燦的富有創意的人生其實空洞而無意義。
她又有些急躁了。
她看見遠方的黑夜裡有一抹淡淡的金色,像通往天空的一道門。
漸漸靠近才看清,是一塊宣傳牌,分成3縱條,碧藍天,金戈壁,胡楊林,綠草原,白雪山,湛藍湖,成群的動物在奔跑,一望無際。
一道遒勁有力的毛筆字貫穿3縱條:羌塘——可哥西裡——阿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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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西部小鎮,風雪瀰漫。
到了傍晚,天地間白濛濛一片,能見度不過8米,木木客棧的老闆娘準備關門。
這裡本就偏僻,來往的都是徒步愛好者或搞研究的;小長假剛過,生意就跌了。
老闆娘摀住口鼻,找著門栓剛要插上,門猛地被撞開。狂風撲她一身雪,迷了眼睛。
來人比老闆娘高一頭,黑色衝鋒衣,帽子把臉遮得嚴實,黑色護目鏡擋住眼睛,看不清半點面貌,拖著一個巨大的黑箱子,還背著一個。
是程迦。
「等等,我關一下門。」老闆娘招呼著,話音未落,風雪裡又衝進來一個客人。也是一身黑色,拖個大箱子。和程迦差不多高,身材也相似。
老闆娘走出門左右瞧瞧,確定沒人了才退回來關上門。
客棧裡靜悄悄的,兩位客人佇立櫃檯邊。
老闆娘抓起櫃檯上的兩張身份證,用雞毛撢子掃去一層黃土白雪。
「我們這兒都是標間。」老闆娘登記完,連身份證一起推過來兩串鑰匙,「202,203。」
程迦發現老闆娘把自己的身份證推到另一人面前了,而她面前的身份證上寫著:計雲,男……
程迦:「……」
程迦提箱子上樓時,看了一眼那個叫計雲的男人,個子不高,戴著墨鏡,很黑,臉盤子乍一看倒像女人。
程迦的房間是202,進屋後,她摘下帽子口罩和護目鏡,點了根菸,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抽了幾口,才把背上的小箱子拿下來,拉開拉鏈,裡面擺著兩三台相機和七八個鏡頭。
她掀開窗簾看看外邊的天氣,選了相機和鏡頭,出門去。
客棧很小,四方形的木質結構,中間是露天的園子。
走廊上風雪很大,程迦把煙蒂扔進垃圾桶,順著木梯上樓頂。
四周是滾動的白雪,漫天遍野,有種站在世界中心的逼仄感,程迦在狂風中勉強支好三腳架,拍暴雪中的小鎮,低矮錯落的木色小樓,飄揚的彩色風馬旗,高遠的雪山。
過了大概十幾分鐘,程迦收起架子,又倚在欄杆邊拍了幾張街道上稀稀拉拉的行人。
她一身的冰雪,下到二樓時,身後有人拍她的肩膀,力度很沉,握了握。
程迦不悅地抖落肩上的手,回頭。對方個子很高,戴著防風口罩,墨鏡後邊一雙如鷹一般銳利的眼睛,目光似有穿透性。
對方說:「對不起,認錯人了。」
程迦皺著眉,回到自己房間。
她打開電腦把照片導出來,一張張篩選,幾百張照片,仍然沒有一張讓她滿意的。
她蹲在椅子上,一手夾著煙,一手刪照片,起初還很平靜,後來漸漸把鍵盤敲得劈裡啪啦響。
「啪」地一聲,她把筆記本摔闔上,騰地起身走到牆角抽菸。
一個攝影師不會拍片了,就如一個小說家文思枯竭,就如洪七公武功被廢,成了廢人。
她盯著這個安靜的房間,不由自主冷笑一聲,五根菸的功夫,她又平息了下來。
今天她倒沒有精力折騰。
她奔波一天,飛機,火車,汽車,出租車,人累了。才晚上九點,就洗澡上床。她習慣裸睡,又懷疑客棧的床單是否乾淨,便裹了浴巾。
這一覺睡得很沉。
不知夜裡幾點,一聲巨大的炸雷聲把程迦驚醒。
她猛地睜眼,就見閃爍的手電光下,一串黑影破門而入,衝進房間。
搶劫?強盜?綁架?姦殺?
她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一個高大而壓迫性的黑影降落床邊,粗糲的手掌掐住她的胸口,把她從被子裡扯了出來,力度極大,手法極其粗暴!
黑影用力過猛,程迦很輕,跟拎小雞子一樣揪出被窩。
然而就在一瞬間,對方驟然鬆開拎到半空中的她,程迦一屁股「哐當」砸到床板上。
「他媽的……」程迦極低地暗罵,抓緊浴巾,想藉著手電筒光看清對方的模樣。可一張被子罩住了她的頭。
她被摁倒在床上,對方叱道:「規矩點!別動!」
程迦真沒動,她冷靜地想了想,不看到臉也好,至少不會被滅口。
對方應該是為了錢,不至於喪心病狂地殺人。如果搜到什麼讓他們滿意的東西就走人,那就是不幸中的萬幸。
對方力很大,程迦動彈不得。她聽著腳步聲,初步判斷有四個人左右。
現在尖叫求救不明智。
很快,她聽到開關聲,房裡的燈打開了。那些人在房間各處搜,桌子櫃子床板,翻箱倒櫃的。程迦屏著氣,突然聽到有人說:
「七哥,就是這個箱子,這裡邊就是……」
「打開看看。」被喚「七哥」的男人,聲音低而沉。
程迦猛地想起什麼,瞬間明白怎麼回事,她用力掙扎了一下。
摁著她的男人氣勢洶洶:「叫你別動!當初做了喪盡天良的事就該曉得會有被抓的一天。」
程迦在被子裡冷笑一聲:「鬆開!」
被子外,腳步聲說話聲全部停止。
那人手一僵,像被驚嚇到,遲疑半刻,真的鬆開了。
程迦裹好浴巾,掀開被子。
四個健壯威猛的男人站在房間裡,帶著槍,表情冷峻。
程迦察覺出了,他們要找的,是一個男人。
程迦掃一眼床邊的人,三十出頭,一張國字臉方方正正的,個子很矮,身強體壯,厚實得像墩石頭。
但直覺告訴她,一開始把她從被子裡扯出來的人不是他。
反倒是他身後有個男人,人高馬大,背脊筆直,光是站在那裡就散發著強大的氣場。
但程迦來不及看清那人的臉,一個身材瘦瘦高高的男人走過來擋住視線,他指了一下行李箱,問:「這是你的箱子?」
「是。」
「這個房間是一個人住,還是有別的人?」
「一個人。」
瘦高個兒盯她看了幾秒,不相信,說:「我們有充分的證據懷疑你非法攜帶和運輸珍稀野生動物毛皮,請你……」
「開箱接受檢查,好。」程迦配合地點頭。
他稍頓一下,似在懷疑她的冷靜。半晌,他轉身去檢查程迦的皮箱。
程迦事不關已似的瞧著,忽察覺到一束目光,一個皮膚黝黑眼睛大大的藏族大男孩正一瞬不眨盯著她。
程迦低頭看,她抱著胸,浴巾上邊一條深深的溝。她譏諷地抬起眼皮,大男孩瞬間像被解了穴,猛地一震,慌忙別過頭去。
瘦高個兒蹲在地上,拉開程迦的箱子,說:「七哥,我懷疑這箱子不是她的……」
話音未落,拉鏈拉開,幾盒安全套蹦了出來,掉在地上。
深夜的客棧房間裡,一股詭異的安靜。
瘦高個兒頓了一下,很快又翻動程迦的箱子,內衣,化妝品,各種,但並沒有他們想找的,直接的間接的證據都沒有。
他甚至把程迦的眼影盒子都打開瞧了。
一無所獲。
他眉頭擰成川字,轉頭打量程迦幾眼,走到角落裡去了,是那個「七哥」站的方向。
房裡隻開了一盞小節能燈,那人正好站在陰暗處,程迦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身材異常高大結實。
他招了一下手,程迦床邊的國字臉走過去了。
「石頭,怎麼回事?你跟錯了?」
「不可能,我和十六盯著人進來的。」一開始摁程迦的那個國字臉叫石頭,還真符合他矮小敦實的體型。
翻程迦箱子的瘦高個兒叫十六,也接話:「對,就是這間房。老闆娘也說這間住的男人,不會有錯。會不會這女的是……」
他眼風掃了一下地上的安全套。
後來聲音太小,程迦聽不見了。
程迦從床頭櫃上摸來煙盒,唰地打燃火機,一瞬間,她察覺到那群男人裡有個陌生人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深。
扭頭卻沒找著目光的主人。
她靠在牆壁上,低頭點燃含在嘴裡的煙,一邊抽著,一邊等他們商量個結果。
最終,聲音消退下去,一個高大頎長的身影走上前來。
程迦抬眸,目光漸漸就筆直了。
他定是眾人口中的「七哥」。
程迦最先注意到他濃眉之下漆黑的眼睛,眼窩很深,襯得雙眼黑而亮。他皮膚偏古銅色,帶著股野性,五官輪廓分明,是一張讓人過目不忘的臉。
加之他身材高大,體格健碩,背脊筆直自帶氣場,一上前便有鮮明的存在感。
他站定,語調平常,嗓音卻不容錯辨:「小姐,你可以回答我幾個問題嗎?」
「哪種形式的回答?」程迦抖了一下菸灰,問,「協助,還是審訊?」
「協助。」
「那就問吧。」
「你一個人住在這間房?」
「對。」
「沒有外人來過?」
「對。」
「但我們得到線索,一個叫計雲的男人入住了這間房。」
「那你們的線索是錯的。」程迦說。
男人眼睛盯著她,彷彿要辨別什麼。
「這黑箱子是你的?」
程迦反問:「看不出來麼,難道你們要找的人是異裝癖?」
「你入住這間房時,有沒有注意到可疑人物?」
程迦想到了那個拍她肩膀說認錯了的那個人,她說:「沒有。」
男人盯著她,目光研判。程迦不甘示弱地迎視,可他的眼神像某種有重量的實物,會壓迫人。
「先生,」她說,「大半夜的,你們像暴徒一樣衝進單身女人的房間,真夠威猛的。」
男人沉默半刻,終於說:「對不起,我們找錯人了。對你造成……」
程迦卻在一瞬間走了神,眼盯著他上下滾動的喉結。
長期以來,或許是天性,或許是職業,程迦對細節的東西有股子神經質的專注。況且她一直覺得,那是男人身上最性感的一塊骨頭。
他說完了,輕微卻俐落地頷首,轉身要走。
這就走了?
程迦煩悶地皺了眉。
石頭倒先不樂意:「老七,事情還沒查清楚,這女的很可能知道計雲的去向,同夥打掩護都說不定。盯了那麼久,不能放他們跑了。」
十六也不甘心:「是,萬一她把東西藏在她床上呢。她……不穿衣服就是掩人……」
程迦冷著臉。
「走!」為首的男人下命令了。
眾人頓時噤聲,精神不振地跟著;只有那個藏族大男孩留在原地,謹慎地看著「不穿衣服」的程迦。
程迦扯起一邊嘴角,剛要說什麼,卻聽為首的人不輕不重地說了句:「你媽……」
程迦呼出一口煙,聲音不大,冷冷道:「你他媽的罵誰呢?!」
世界瞬間安靜了。
眾人看看程迦,又看看「老七」,各自交換目光,沉默不語。
他回頭,盯著她看了幾秒,眼睛很黑。
而這時,那個藏族大男孩黑黑的臉全憋紅了,紅透到了耳朵根。
他看看程迦,用蹩腳的漢語小聲道:「我的名字叫尼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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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尼瑪……」藏族大男孩憋紅了臉。
程迦一口煙嗆在嗓子裡,別過頭去咳嗽,嗆得厲害,嫩白的脖子很快咳成粉色。
客棧裡燈光是米白色,照在程迦白皙的肌膚上,透出一層螢光,珍珠似的。
本地的女人在風沙裡長大,風吹日曬,皮膚大都粗黑,身體健實;可程迦是從水霧煙波的江南走出來的,纖細,柔軟,白白潤潤彷彿一掐就會出水。
縱使剛才在搜查,十六也三番四次斜過眼來打量她。只是她眼神太冷,像時刻說著風涼話,不可靠近。
「等一下。」走到門廊裡的石頭回頭看見了什麼,立刻返回,「她床底下有東西。」
床底是相機箱。
程迦抬起眼皮,說:「不能搜。」
石頭跟沒聽見似的,招個手把十六喊來,一起蹲下把箱子拖了出來。
程迦靠在牆上看著,沒動。
十六搓了搓鼻子,忽然聞到了什麼,他聞聞手,隔一秒,又聞了聞。
程迦瞧著,說:「剛翻過我的衣服,香吧?」
十六臉色一僵,走到一邊去了,低聲:「七哥,這女人厲害,渾身是刺。」
「她也很冷靜。我覺得。」尼瑪小聲嘀咕,問帶頭的人,「野哥,你怎麼說?」
彭野沒說話。
床那頭,石頭應付性地對程迦道:「麻煩你配合檢查,把箱子打開。」
程迦吐出一個字:「不。」
彭野走過去,說:「請你配合,把箱子打開。」
程迦盯著他的臉看半秒,唇角一彎,仍是一個字:「不。」
話音沒落,石頭卻等不及打開了箱子。
程迦沒攔著,也沒變臉色,她甚至沒看箱子,仍是看著彭野,直勾勾的,似笑非笑,那眼神像在扒他的衣服。
彭野看不透她的眼睛,像某種不可形容的冷冰冰的物件。
他轉過頭去,看石頭搜箱子,箱子裡有很多個黑色絲絨袋子,擺放得整整齊齊。
石頭一個個拆開,彭野發覺程迦的目光還在他臉上。
他不清楚她在看什麼,定了很久,還是側眸又看了她一眼。
她的目光緩緩落下去,從上至下地掃視。
彭野臉色看著竟也極其淡定從容,原地站了一兩秒,他走出程迦的視線,到前邊去看石頭的搜索進程。
箱子裡十幾個黑袋子拆開,全是相機和鏡頭,各種樣式,各種大小,各種長度。
一旁的尼瑪悶了好久,扯扯十六,低聲和他說了幾句話,眼睛卻一直盯著相機。十六搖了搖頭,尼瑪就退到一旁不做聲了。
石頭搜查過後,終於放棄,什麼都沒找到。雖然沮喪,但他也不能不認,憋著氣對程迦說:「……沒找到。」
程迦說:「要不你再搜搜,一次性搜個乾淨。」
石頭下不來台,對她也說不出什麼,朝眾人道:「走吧。」
程迦問:「就這麼走了?」
石頭硬著頭皮說:「不好意思,搜錯……」
程迦說:「沒和你說話。」
「你……」石頭要發作,被十六拉住。
程迦看著彭野:「我和他說話。半夜三更闖進來,就這麼收場了?」
三人齊刷刷看彭野,後者說:「對不起,我們找錯了人。」
「道歉就夠了?」
石頭憋不住,跳起來:「你他媽別嘚瑟,我盯了那麼久的人就是你這間房的。你們就是同夥。今天他溜了就放你一馬,你別蹬鼻……」
「別,有種別放我。搜啊,接著搜!」程迦「啪」地把打火機拍在床頭櫃上,道,「今天搜不出點兒東西來,一個都別走!」
石頭漲紅了臉,指著程迦的鼻子:「你還反咬一口了……」
「桑央(尼瑪),你先帶他出去。」彭野發話。
尼瑪上來拉著石頭出去了。
屋子裡安靜下來。
彭野走到床邊蹲下,把相機和鏡頭一件件分門別類裝進絲絨袋子裡。
程迦注意到了他的手,掌心寬厚,膚色均勻,指肚上有厚厚的繭。程迦輕輕地,緩緩地,吸了一口氣,摁滅指頭的煙。
他整理好了,關上箱子,推到床底下;
他的臉挨著床沿,近在尺咫是程迦的腳,露在被子外,白玉琢的,腳踝處一道細膩纏繞的蛇形純黑花紋,冷而神秘。
程迦勾了勾腳趾;
他烏黑的眼睛看她一秒,起身走到行李箱前,把衣服一件件摺疊整理好,安全套也擺好,關上箱子。
他說:「這樣夠嗎?」
程迦答:「不夠。」
她寸步不讓,彭野還沒開口,他身後的十六走上前來,說:
「小姐,我們是保護區的巡查隊員,一直在追一群盜獵團夥。我和剛才那位隊友追查了很久,嫌疑人的確進了這家客棧。老闆娘也證實他住在這間房。但現在看來,這中間可能出了什麼差錯,我們找錯了人,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和嫌疑人也在這兒斷了。今天強闖,是我的錯,和他沒關係。應該我來賠罪,我向你說聲對不起。請你諒解。對你造成的傷害,我們願意賠償。」
程迦不做聲。
這時,那個叫石頭的不知怎麼又跑進來了,他聽到十六說的話,一下子有點兒急了,念道:「賠償就……咱們隊的經費實在吃緊,錢都得緊著買汽油修車的,不然……」
十六扯了他一下,讓他住嘴。
程迦說:「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也不是要訛你們。這筆賬可以不算,但另一筆不能不算。」
「啥事兒啊?」
程迦道:「剛才,你們誰摸我的胸了?」
兩人齊刷刷瞪大眼睛,互相看:「……」
「你們當中有人趁機佔我便宜,剛才衝進來的時候,掐了我的胸。」程迦看著彭野,說,「不把這個人揪出來,你們誰也別想走。」
幾秒後,彭野說:「是我。」
程迦眼裡泛起冷笑。
另兩人齊齊看彭野,表情千變萬化。
彭野說:「我當時把人從床上抓出來,碰到了不該碰的地方。」
「難怪一開燈,你就躲到邊邊角角上去了,跑得真快。」
「……」
彭野抿了一下嘴唇:「我沒想到是女人。」
程迦說:「誰知道你是沒想到還是故意的?」
彭野:「……」
「對不起。」
「我不接受道歉。」
彭野說:「我可以賠償。」
程迦反問:「你覺得隨便摸女人奶子是錢可以解決的事?」
彭野:「……」
十六打圓場:「小姐,我們真以為這屋子裡是男人。他絕對不知情,不是故意的,也道歉了。你不接受道歉,又不接受賠償,那你說怎麼解決,我們都配合,這總成了吧?」
程迦說:「他得給我摸一下,那才公平。」
十六:「……」
石頭:「……」
彭野說:「不行。」
程迦反問:「你哪兒『不行』啊?」
彭野看著她,眼睛漆黑。
十六說:「姑娘,這不合適吧。」
程迦冷笑:「他是知道分寸,摸我的時候覺得挺合適的吧?」
彭野的嘴唇抿成一條線。
巡查隊的人長年跟荒漠山川打交道,哪裡見過講話這麼赤裸的女人,都不做聲了。
就在這時,一聲緊張的疾呼打破了尷尬:「七哥,隔壁房間!」
幾人臉色嚴肅,立刻撤走。
彭野也走。
「你給我站住!」程迦喝一聲。
彭野腳步放慢少許,走了一兩步,終於還是停下來。他沒回頭,說:「我現在有任務。」
「剛才這邊動靜那麼大,人肯定跑了。你比我清楚。」
彭野被她說中,一時無話可說。
她從床上走下來了,不知什麼時候套了件淺藍色的長襯衫,堪堪遮到腿根。
程迦走到他面前,睨他半秒,問:「你叫什麼名字?」
彭野面無表情,沉默地看著她。
程迦等了一會兒,不耐地皺了眉,直接伸手去抓他的胸膛。
彭野瞬間側身躲過。
程迦其實知道彭野不是故意的,從他衝進來拎她時的力度就感覺得到,他用力太大,是因為他以為床上是男人。
可不是故意不等於沒錯,不等於她就該善解人意地原諒和消氣。
她剛才在被子裡套襯衫時,看見乳房上一道紅指印,才後知後覺感到疼。
可說實話,程迦也不知道怎麼辦。
她無緣無故被男人襲胸了,不能賠錢,不能臭罵,也不能扇他幾巴掌。她一定得做點什麼,可關鍵是她也想不出能做點什麼。
因為對方光明正大地很呢!
程迦原本只想出口氣,碰下衣服走個形式,可現在他一躲,她反被他給刺激出了無名之火。
外邊石頭在喊:「老七,出事了!」
彭野擰緊眉心,說:「我現在有正事。」
程迦道:「摸我算是邪事了。呵,死人都不關我的正事。」
彭野看她的眼神變得有些不可思議,等了一會兒,說:「你讓開。」
程迦抱著手,往他正前方一站。
彭野往旁邊走,她跟著後退攔在他前邊。他換個方向,她照樣跟著攔截。這樣走了兩三步,快到門板了,他再走,她就得貼在他身上。
彭野後退一步,聲音重了,說:「你讓開。」
程迦冷笑:「你可以像剛才一樣把我提起來了再扔出去。」
彭野吸了一口氣,在忍她,說:「你到底想怎麼樣?」
「你給我扇一巴掌。」程迦說。
彭野盯著她看了幾秒,眼神很暗。突然,他抬手,一巴掌用力打在自己臉上,說:「夠了吧。」
程迦默了。這不是她想要的,可她也說不清她想要的是什麼。
她看著他臉上的紅印,無話可說,數秒後,側身讓開了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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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野走進203房間,兄弟們個個表情嚴肅,石頭一臉憤怒和懊惱。
計雲死了。
他仰面倒在地板上,身下一灘血,血跡乾涸,死去了好幾個小時。彭野過去蹲下,檢查死者的傷口和手掌。
尼瑪說:「有人一刀刺中他的心臟,又狠又準。」
彭野放下死者的手,說:「沒有防衛傷,對方襲擊時,他沒有反抗。」
石頭說:「很可能是熟人了,會不會是窩裡鬥?」
彭野問:「報警沒?」
「報了。」
彭野點了下頭,說:「十六。」他下巴往床頭櫃方向指一下,那裡放著一個圓鼓鼓的鐵皮鬧鐘。
十六在隊內的綽號叫十六郎,愛說話,腦子靈光,手腳靈活,對機械零件十分精通。撬鎖啊拆分組裝機械啊檢查某個物件有沒有暗格之類,他最拿手。
彭野招呼一聲,十六就知道他的意思,立刻檢查鬧鐘。
「桑央,你去樓下找老闆娘,查清楚今天所有進出客棧的人員資訊。」
「好。」
不過一會兒,桑央尼瑪上來了。
老闆娘說客棧這幾天沒生意,昨天201住進來一個男人,可前幾天風雪大,人遮著臉,沒看清模樣。當時,那人沒主動交身份證,老闆娘一時大意,也沒登記。
對方沒要押金,啥時候離開的也不清楚。
十六不解:「咱們找到計雲這條線後,沒輕舉妄動,也沒打草驚蛇,計雲只是個小人物,不至於被滅口啊。」
「我們想錯了。」彭野擰眉看了屍體半刻,說,「計雲不是小角色,他的上一級就是黑狐。」
石頭一愣:「什麼?!」
他追了那麼久,一路追到羌塘來,竟是……
「黑狐」是近五六年來可哥西裡無人區最為活躍的盜獵團隊頭目,是所有巡查員痛恨的名字。
這些年來,巡查隊和「黑狐」他們展開過無數次激烈交戰,數十名隊員犧牲。
他們也曾俘獲過多名盜獵者,可從未抓到「黑狐」。他每逃走一次,都能組織更多新成員進行下一次盜獵。
且黑狐十分謹慎,總戴著面罩,大家與他交手多年,卻不知他的真面目。
尼瑪同意彭野的觀點:「對。之前我們以為計雲是小人物,想留著他引出黑狐團隊的上一員。但很可能他的上一層就是黑狐,黑狐擔心計雲被抓後自己會暴露,所以滅口。」
石頭更加懊惱,氣得直跺腳。
他和十六追這條線,跑了幾千公里,從可哥西裡跑去阿爾金,又來羌塘,沒想後邊這麼大條魚。
蹲在床頭櫃旁邊的十六輕呼:「有發現!」
他拆開鬧鐘,從後殼裡拿出一把鑰匙。上邊貼著標籤:「倉嘉客棧,314。」
眾人馬上動身。
十六很興奮:「哥,你怎麼想到讓我檢查鬧鐘?」
「剛才202房間裡沒有鬧鐘,這鍾不是客棧的。」
彭野說。
他不經意想起202房間床頭櫃上的白色萬寶路和紅色Zippo,還有那女人握煙的纖細的手指,和煙霧背後那雙不冷不熱的眼睛。
不知怎的,他的手指想起了伸進女人被窩那一刻,溫熱柔軟的乳房,飽滿,細滑。
彭野皺眉,下意識撚了撚手指,想把那種感覺搓掉,結果是徒勞。
倉嘉客棧的小妹說,314的客人在一個月前就租了那間房,從不許人打掃。
彭野等人一進去就聞出不對勁。他們再熟悉不過,腥羶味混雜著藥水味,房間裡還燒過檀香。
地上擺滿麻布袋,打開看,全是藏羚羊的皮,偶爾摻雜幾隻白唇鹿和棕熊。每一張皮都曾是在原野上肆意奔跑的生命。
尼瑪看了幾袋,道:「這些都是母羊,媽媽死了,羔子就會活活餓死。」
十六拿起一片小羊羔皮:「連這都沒放過。」
彭野翻出幾隻羊頭,羊臉上的毛還是柔順的,頭頂長長的羊角堅硬而威風凜凜眼睛和腦髓被挖掉了,很空洞。
沒了眼睛,就不能講述。他曾見過死去的羊的眼睛,晶晶亮亮盯著你,能穿透你的頭顱。
另一個袋子裡有三隻毛茸茸的熊掌,肉墊軟而有質感,斷口處看得到乾枯的血管。
他把東西放回袋子。
意外找到這些,接下來的路變得不可預測。
他們要跨越羌塘返回可哥西裡,一路荒無人煙,「黑狐」的人很可能會來搶這批「貨」。
彭野回頭看一眼他的同伴們,他得帶所有人安全回去,還有這個房間裡所有的死魂靈。
程迦算是見識到了高原上的氣候多變,昨天還下著大雪,今天就放晴了。天空湛藍湛藍的,日頭又曬,陽光白花花的晃眼睛。
一大早,她就帶了墨鏡和相機出門。
她後半夜沒睡好,彭野的那一耳光讓她失眠了。她也就嘴上說說,誰知道他真打呀。
算了,皮糙肉厚的,打了就打了吧,程迦想。
鎮子很小,一條街就走完。早晨,路邊走幾步就是賣菜的地攤,買菜的人三三兩兩,討價還價。
路過一搧開著門的民居,程迦探頭看,外頭陽光燦爛,屋內陰陰涼涼,穿著袍子的婦人坐在地上煮茶,奶香四溢。
婦人見了她咧嘴笑,黝黑的臉龐像泛起褶皺的湖水。她衝程迦招手,示意她進去喝杯茶。
程迦頷首致謝,搖了搖頭,又指指相機,意思是可不可以給她拍照。
婦人點頭。
黑暗的室內,一道光從屋頂的毛玻璃漏下來,婦人坐在光與黑的邊緣為家人煮早茶,蒸騰的煙霧似乎瀰漫出奶香。
婦人目色溫柔,輕輕攪動著木勺,她粗糙的嘴角掛著淡淡的滿足的笑。
程迦坐到門檻上,給她拍了幾張,但多少有些失望。婦人最美的笑容是剛才抬頭一瞬,有股衝擊到心裡的力量。
可現在鏡頭上的笑容……少了點說不清的味道。
程迦拿下相機,對婦人擺了個謝謝和再見的手勢。
小街道上,
「阿姐,這茄子小得跟鵪鶉蛋一樣,便宜點嘛……」
石頭還蹲在地上和菜販子討價還價時,尼瑪杵了杵彭野,低聲說:「七哥,你看,那個……計生用品販子。」
彭野看過去,程迦坐在一戶人家的門檻上,托著相機對著裡屋拍照。
十六:「尼瑪眼尖的嘛,昨晚就一直盯著她看,春心蕩漾了囉。」
「我奇怪她怎麼那麼白,你還不是看的?」
「我看不要緊呀,我又不喜歡小賣部的麥朵。」
尼瑪急了:「你不要亂說!」
「不喜歡啊,那我買個髮卡送給麥朵去。」
「你敢!」
尼瑪推他一把,十六差點兒撲到茄子堆上。
十六笑嘻嘻站好,問:「她是背包客,來旅遊滴吧?」
彭野不感興趣:「不知道。」
尼瑪說:「這幾年來羌塘旅遊的人多得跟小羊羔子一樣。不過,一個人走危險的咧,特別是女的。咱們一路上看到多少尋人啟事,失蹤的,連骨頭都找不著。怎麼這麼多人跑來?」
石頭把茄子裝進布袋,哧一聲:「你不曉得,現在流行『文藝女青年』。跑來無人區拍幾張特色風景,配點兒文字麼子的,一群人羨慕。」
尼瑪費解地搖頭:「這兒不是山就是土,不是牛就是羊,有啥好看的嘛?」
十六勾著彭野的肩膀:「旅遊就是從自己待膩的地方跑去別人待膩的地方。不過……」
彭野說:「我還沒待膩。」
尼瑪說:「我也是。」
「十三塊九,四捨五入算十塊好啦。」石頭抬起頭,「我也是啊。……誒,買了這麼多,送一塊牛肉嘛。不行啊,那送一顆大蒜好吧。」
程迦拿出手機看一眼,信號很弱。她試著撥了下電話,結果信號斷了……
程迦來這之前通過攝影協會聯繫了可哥西裡保護區,宣傳科工作人員給了她一個電話,說是達傑保護站三號巡查隊的隊長,讓她直接聯繫。
照理說,從西寧往格爾木走是最近的路線;但程迦想來羌塘看看,於是饒了遠路。
她與宣傳科達成一致,對方提供保護和便利,她拍攝照片做宣傳,在大城市進行巡迴展覽的收入交給對方用於保護區工作建設。
程迦想要的,只是一張好照片。
江郎才盡這個詞,太恐怖,是所有創意工作者的噩夢。
她的經紀人上星期還打電話,說她快一年不拿照片參賽了。那位經紀人說:「親愛的,拍張照而已,別想那麼多有的沒的,你專業技術不用說,別太理想主義,拿獎賺名氣才是硬道理。對你來說,拿獎還不簡單,
沾上貧窮,這才顯得普世,憂國憂民,因為富裕是自私自利的;
得貼近底層,這才有層次,有深度,因為上層是膚淺浮誇的;
最好是偏僻地區,這才有思想,因為城市是沒有內涵的;
如果邊緣自然就更棒了,這才能讓人深思,獲得內心安寧,因為社會是讓人浮躁的。」
得知她要來可哥西裡,經紀人樂了:「親愛的,你終於開竅了。」
程迦呵呵而過。
程迦捧著手機在路上找信號,走了幾十米,居然連一格都沒有了。
她扭頭看到一家小賣部。
木牌子上寫了一串藏文和一串歪歪扭扭的漢字「麥朵的小賣部」,櫃檯上有公用電話。
小賣部售貨員是一個藏族女孩,頭髮拿彩繩編成小辮兒,二十歲左右,濃眉大眼,笑起來一口白牙,還有深深的酒窩。
「我打個電話。」程迦撥了號碼。
「嘟,嘟,嘟……」程迦等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櫃檯。
路的另一端,一隊男人在早晨的人群裡穿梭。
彭野低聲對十六說:「過會兒清點一下車上的槍支彈藥。」
十六心裡瓦亮,這次返程,路途凶險。
走在前邊的尼瑪忽然停下腳步,靜了靜,回頭說:「七哥,你手機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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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麥朵的小賣部打來的。彭野接起電話,「喂?」
「嘟……嘟……」對方掛了。
彭野打過去,佔線。他收了手機。
程迦等得不耐煩,掛了電話,等幾秒又打過去,那邊卻佔線了。
她問:「多少錢?」
售貨姑娘擺擺手:「沒打通就不用錢啦。」
程迦不說話了,斜靠在門邊,掏出煙來抽。女孩見了,有些好奇地瞅她,不小心撞見程迦淡淡的目光,窘迫地吐吐舌頭,笑嘻嘻扭過頭去了。
程迦問:「你這兒賣煙麼?」
她身上的煙只剩幾隻了,雖然行李箱裡還有幾包,但撐不了多久。這裡比她想像中的物資匱乏。
「賣呀。」女孩指著旁邊的玻璃櫃。
程迦走過去,把手裡的萬寶路推到她面前:「有這種麼?」
「沒有誒,……不過,這些你都可以看看啊。」女孩熱情地給她介紹,「這個8塊,那個14,那個……」
程迦瞧著,不發聲。
女孩講了一大串,見她不說話,也安靜下來。
程迦看了一會兒,想拿手指,剛要點玻璃,看見一截菸灰,又收回手來,問:
「玉溪的多少錢?」
「軟的20,硬的30。」
「味道怎麼樣?」
「嗯……很濃烈。」
程迦抬眼瞧她:「你抽過?」
「……沒……我聽人說的。」女孩揉揉腦袋,笑得自得其所。
「哦。」程迦不說話了,看著玻璃櫃下的煙,有些漫不經心。
女孩看出她沒什麼興趣,要鎖櫃子時,程迦說:「拿一包。」
「玉溪?」
「嗯。」
「軟的還是硬的。」
「硬的。」程迦無聲地笑了一下。
女孩不明白她突然的淺笑是怎麼回事,把煙拿出來,用抹布擦了擦灰塵,遞給她。
程迦接過來揣進口袋,有人進店買東西,程迦退到旁邊,身子一歪,靠在門框上看來來往往的行人。
她輕輕吸一口煙,想起了昨晚。
昨天後半夜裡,她沒怎麼睡著,快天亮時依稀做了個夢,春夢。和那個有著古銅色肌膚和黑色眼瞳的男人。他的指肚是粗糙的,摩挲過她的肌膚時,她的心裡聽得見聲響。
今早醒來,她渾身舒暢,奔波的疲憊一掃而光,像犯毒癮的人吸食了海洛因。
手指上傳來熱度,程迦回過神,煙燒到頭了。她扔了菸頭,拿腳尖碾了幾下,越碾越用力,直到摁得癟平,摁進泥土裡,碾出一個小凹坑。
那個男人,有點兒意思。程迦想。
小賣部裡沒客人了,程迦回頭,那女孩又在看自己。她被程迦發現了,毫不尷尬地咧嘴笑笑。
程迦:「……」
她指指門口的牌子,問那女孩:「你叫麥朵?」
「對啊,麥朵。」
「嗯……名字不錯。」
「嘿嘿,大家都這麼說。」
程迦:「……」
麥朵問:「你叫什麼?」
程迦看她一眼,說:「你猜。」
麥朵:「……」
程迦問:「你多大了?」
「二十。你呢?」
「比你老。」
「……」
程迦又問:「你這兒生意好麼?」
「好啊,賺的錢都夠生活的。」麥朵一臉幸福地笑。
「……」程迦無聲地點點頭。
她盯著她的笑容看了一會兒,問:「我給你照張相吧?」
麥朵還是笑,捂著嘴笑,有點不太好意思,最後還是點點頭。
程迦拍了好幾張照片,麥朵問:「你是來旅遊的嗎?」
「算是吧。」
「哇!」麥朵的眼睛裡亮光閃閃,「真幸福。」
「……」程迦又無聲地點了點頭。
「我再打一下電話。」程迦又撥了那個號碼,可這次,對方手機沒有信號了。
程迦問:「你們這兒有租車的地方麼?」
「有的,前邊右拐。」
「嗯,再見。」程迦揮了下手,轉身走了。
她走了幾步,又折返,說:「等我把照片洗出來了,寄給你。還有前邊那家屋子裡的阿嬤。」
「好啊,謝謝啦。」
麥朵哼著歌兒,整理著貨架,外面傳來一道愉快的喊聲:「小麥朵!」
回頭看,是十六他們。
「十六哥,」麥朵歡喜地跑過去,「彭野哥,石頭哥……你們好久沒來啦。」
十六逗她:「想我們啦?」
「想嘞。」麥朵笑得眼睛像彎彎的月牙。
「我們也想你咧……」十六說著,扭頭斜了尼瑪一眼,「有人格外想。」
尼瑪跟受驚的貓一樣,渾身的毛都豎起來了。他狠狠瞪了十六一眼,好在麥朵沒聽到後邊半句。石頭把清單遞給麥朵,後者走進店裡挑貨物去了,小到牙刷牙膏餅乾辣椒醬,大到水盆扳手電飯鍋,什麼都有。
「你們要返回保護站了?」
「是啊。」
「哎呀。」麥朵直起身子,腦袋「哐當」撞上掛著空中的平底鍋,「剛才有個女的要去你們那邊,她租車去了,或許你們還能遇上。」
十六想起什麼,問彭野:「不會是上邊要我們協助的那個女攝影師吧?不過……應該不會,她怎麼會從羌塘這裡繞?」
彭野問麥朵:「她長什麼樣?」
「可漂亮哩,比石頭哥還高,臉白白的跟山頂的雪一樣。啊,她還抽菸。」
彭野一時說不出話來。
眾人都心照不宣地想起那個「計生用品販子」,她箱子裡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相機和鏡頭。
石頭立馬問麥朵:「她穿什麼衣服?」
「黑色衝鋒衣。她好像沒地方去,站在這兒和我講了一會兒話。」
「講些啥,脾氣咋樣?」
「不怎麼說話,人蠻好的。」
石頭鬆了口氣,說:「哦,那就不是我們遇到的那個。」
「你們遇到什麼人了?」
「別提了,夜叉。」石頭不死心地強調一句,「女夜叉。」
彭野純粹為了糾正他的措辭:「不是女,是母夜叉。」
麥朵幫石頭清點著貨品,無意間抬頭:「尼瑪,你躲在後邊幹什麼?」
剛才麥朵忙碌時,尼瑪的目光一直追著她看,現在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哦,我在發短信。」他看上去隨意又滿不在乎。
彭野問:「發給女朋友?」
尼瑪瞬間破功:「啊?!」
麥朵問:「尼瑪,你有女朋友了?」
尼瑪急了:「沒,七哥他逗我玩呢。我沒有女朋友啊,我哪裡去找女朋友呀。」
十六也摻一腳:「麥朵你不知道,喜歡桑央(尼瑪)的女孩都追到保護站去了。」
尼瑪踹他:「你別亂說,根本沒有。」
麥朵咯咯地笑:「怎麼會沒有呢?尼瑪,你這麼好,肯定好多姑娘喜歡你的。」
她一開口,尼瑪便紅著耳朵不吭聲了。
其餘人見狀,不逗他了。很快,眾人和麥朵道了別,整裝出發。
小賣部前的停駐不過十幾分鐘,上次來還是3個月前。尼瑪立在人群的最外沿,遠遠看著麥朵,漸漸眼睛紅了。
大家往前走,他也跟著走,走幾步忽然折返,跑上櫃檯前塞給麥朵一個小紙包,一句話不說就跑開了。
麥朵打開一看,是曬乾的紅景天,還有一支塑料髮卡。
尼瑪一口氣跑到兄弟們中央,吸著氣,紅了眼睛。
彭野沒說話,揉揉他的頭,把他拉到身邊,箍著他的肩膀往前走;
十六上前揉揉他的頭,石頭也上前,踮起腳尖,揉揉他的頭。
程迦沿著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巷,越走越窄,終於找到疑似租車行。
一個又瘦又小的竹籤男坐在門邊嗑瓜子,門面很小,牆壁上烏漆墨黑,油膩膩的,店裡堆滿了修車工具。
這分明是個修車鋪子。
程迦問:「你這兒租車?」
竹籤男抬起半邊眼皮:「租,你打算開去哪兒啊?」
「可可西裡,達傑保護站。」
「路可不好走啊。」竹籤男臉上寫著任重道遠四個字,拍拍身上的瓜子灰,站起來,「但你運氣好,我這兒正好有輛車,租車費1000,押金3萬,實惠超值。這車啊,什麼難走的路都不怕,走哪兒平哪兒。」
程迦淡淡地接話:「是碾土車啊。」
「我喜歡你的幽默。」竹籤男領她去後院,「我和你講啊,進了無人區,風暴、沙塵、冰雪,什麼天氣都有,沒輛好車,你就等著被困死。我這車絕對是最好的。」
迎面一輛破破爛爛的紅色吉普,後窗的玻璃看著是搖不上去了。
程迦看他一眼:「老闆,你剛才一直和我說反話呢。」
竹籤男:「……」
「租車費500,押金5000。」
「可別亂砍價。你們女人哪,外行;只看相貌,膚淺。我這車,胎好,底盤高,四輪驅動,排量大……咱們看著有眼緣,我給美女便宜一點兒,一共2萬,不能少了。」
程迦說:「這車什麼牌子?不熟啊。」
「北京牌。你不知道吧,北京吉普,全中國最好的吉普。別的都不敢叫『北京』這名兒。」竹籤男唾沫橫飛,「你聽聽,什麼人能坐這個?領導人!高官!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我不說半點假話。這車性能真好,爬泰山都不費勁。」
程迦問:「人猿泰山麼?」
「……」
竹籤男狠狠心,「這樣吧,一口價,1萬5,真不能少了。再說那押金都會退給你的。」
「車壞了就退不成了吧。」
「……呃,這怎麼會壞呢?不會壞。」
程迦說:「我沒記錯的話,這是2020系的,我七八年前開過。」
竹籤男一愣,敢情碰到了內行。
「嘿嘿,有緣,有緣。橫豎我對這車的質量放心,押金少就少點兒,交過來又退回去的麻煩,一共1萬,你再砍價就是打我臉了。」
「新車四五萬塊,你這輛看著該報廢了。」程迦圍著車轉一圈,自言自語,「輪胎換過,車燈換過,油門修過……5500都高了……」
竹籤男內牛滿面:「送給你成不?」
程迦還是選了那輛車,實在是別無選擇。
況且,她多年前第一次搞野外拍攝,在非洲,開的就是北京吉普同款;現在,這輛車跟她走最後一程,再送去報廢,也算死得其所。
程迦走出汽修店後,之前隱約不爽的感覺愈發明顯——有人在跟蹤她。
她路過賣牛骨梳子的地攤,側身挑選梳子,餘光往身後探望,並沒有看到可疑人物。她買了把牛骨梳,走了幾十米,彎進旁邊的小巷。
巷子左右有幾家茶店。
程迦迅速閃進一家店,坐在低低的木窗下,拉上帽子。
很快,穩沉急速的腳步聲傳來;
程迦透過帽簷,看清了跟蹤她的男人。他跑進來,巷子裡來往的行人裡沒了程迦。他跑幾步,停下望。
他身材高大,看著鶴立雞群。
奶茶香,酥油香,蒸汽在巷子裡飄。
程迦等幾秒,衝他的背影喚一聲:「誒!」
等他回了頭,她搖搖手中的筷子:「你找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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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野走下木樓台階,到程迦的桌子旁,抽出長板凳坐下。
程迦瞧他半晌,說:「非君子所為。」
彭野道:「你警惕性不錯。」
「馬馬虎虎。」程迦淡淡問,「你找我有事?」
她抬起桌上的銅壺,把茶水倒進瓷杯,筷子放進去攪兩下,洗筷子。
彭野的目光落在她茶杯上。
「怎麼?」
「別浪費水。」彭野說。
「忘了這兒是西北。」
「哪兒都一樣。」
他嗓音很有磁性,說話音色極低,像低音提琴;
她想,他和女人做愛時發出的聲音,一定不可比擬。
程迦沒來由地笑了笑,把洗筷子的杯子推給他:「不浪費。」
彭野並未在意,直接說正事兒:「關於昨天的事,當時我問你有沒有……」
程迦打斷:「你對這兒熟吧?」
彭野皺了一下眉,答:「算是。」
「這家店有什麼好吃的,推薦一下。」
「看你喜歡哪種口味。」他沒什麼表情。
「重的。」程迦又說,「什麼有特色推薦什麼。」
「都有特色。」他說。
程迦冷淡地「哦」一聲。
彭野:「你說白天沒有在客棧看到可疑人物,但……」
「『都有特色』,『隨便』……」程迦說,「你看到的可疑人物長什麼樣兒?隨便什麼樣兒。」
彭野盯著她看,眼睛黑漆漆的,靜而沉。
他緊閉著唇,明知道她是故意找事兒,最終還是一樣一樣列舉:「糌杷,酥油茶,血腸,奶渣,麵疙瘩,奶酪。」
「你背菜單?」程迦隨手把桌上的菜單拿來,一張白紙蒙一層硬塑料紙就是了,擱在手上有些油膩。
彭野:「本地的店,做的都是本地人吃的東西,對外面的人來說,當然都是特色。」
「也對……本地人……你是哪兒的?」
他還沒能從她那兒問出點兒什麼,她倒反攻了。
「你應該是外地人。你們隊每個人口音都不一樣。你家哪兒的?」
「西安。」彭野說。
西北男人,有意思。
「你普通話說得挺好聽。」見他不搭話,程迦問,「吃早餐沒?」
彭野頓了一秒,答:「吃了。」
「那就是沒吃,我請你。」
彭野說:「我有求於你,我請你。」
程迦說不出他是深諳談判技巧,還是想和她劃清界限。
她覷一眼他的個頭:「……食量應該挺大……老闆娘!……一份糌粑,一壺酥油茶,兩份麵疙瘩,一份奶酪,一份……」
彭野說:「足夠了。」
程迦說:「……酥酪糕,一盤烤羊肉,一盤蒸牛舌。」
老闆娘問:「你能吃牛舌?」
「能啊。」
「好的,很快上菜。」
彭野微眯著眼,打量程迦,那股子若有似無的壓迫感又出來了;
程迦:「又怎麼了?」
「浪費。」他回答極其簡短,彷彿除了正事外和她多說一個字就會死。
程迦印象裡,說「浪費」的男人大都小氣,斤斤計較,摳門忸怩又作態;
彭野卻給她一種截然相反的印象:極沉的男低音,隱忍而有底氣,微微皺著眉,像七八十年代做訓導的老兵。
程迦說:「本地特色,我都想嘗嘗,不然把你那幾個兄弟叫來。」
彭野自然不會叫他們,且他的興趣不在吃飯上,他的關注點只有一個。
他問:「昨天為什麼說謊……」
「我給你照張相吧……」
兩人同時開口,彭野眉一皺,別過頭去,因為程迦手中的相機抬了起來。
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轉回頭。而程迦雖然從不在乎別人的感受,但在照相這件事上,她自認自己很少強迫,她準備收起相機,可是……
她看看屏幕上的畫面,又看看眼前的彭野——
他扭著頭,脖子上繃著筋絡,連著鎖骨,線條流暢,肌理分明。
程迦手指輕輕撫著屏幕,他的脖子很性感啊……背景裡原木色的藏族茶館,來往的彩色長袍都虛幻了下去。
她不動聲色地呼出一口氣,決定留下這一瞬間。
美好的東西容易讓人上癮。
程迦神不知鬼不覺拍了一張,還想要第二張,可他不回頭。
「不拍了,我從不強人所難。」程迦說。
彭野回頭了,眼裡帶著警告。要不是為了線索,他早起身走人。
這男人不知道他這稍稍慍怒而冷硬的眼神落在她眼裡,是爆棚的男人味。她看他,如同男人賞女人,覺著他是個尤物。
程迦放下相機,端起杯子慢慢喝一口茶,幾秒鐘的安靜後,她淡淡哧一聲:「你一男的還挺放不開。」
她激他,他不為所動。一開口還是正事兒:「你昨天看到可疑人了。」
程迦反問:「你覺得我看著像良善又守規矩的好公民?」
「不像。」彭野說,「但提供線索協助破案是起碼的義務。」
「出門在外,保護自己才是最起碼的事。我給你提供線索,你去找人,回頭那人報復我。可我還沒準備在這兒為正義事業獻身。」
彭野無言兩秒,轉而問:「你一個人出行?」
程迦冷笑:「你以為我和他們一夥兒呢,還是你和那矮個兒一樣以為我是妓女?」
說話間,酥油茶端上來了。
彭野沒再說話,竟也不解釋,連禮貌的「我不是那個意思」都沒有。
程迦胸口悶了一口氣。
她給自己倒了杯茶,一邊喝,一邊埋頭擺弄相機。
彭野見她不說話了,問:「你叫什麼名字?」
程迦懶得搭理,頭也不抬:「你覺得我應該叫什麼名字?」
彭野說:「張槐花。」
程迦差點兒沒一口茶噴出來,她斜眼看他,疑心他是悶騷型。但他看上去很是一本正經,眼底絲毫沒有調侃的笑意。
這個男人捉摸不透,挺有意思。
她旅途無聊,可以和他聊點什麼打發時間,但他的話題只有一個。
他說:「你現在仍然沒有改變想法?」
程迦:「昨天在客棧裡看到過一個男人,但完全沒有印象。」
「你又撒謊了。」
「哦?」程迦揚起眉毛,「何以見得。」
「你是攝影師,觀察細節是你的習慣。」
程迦緩緩地笑了,道:「你又說錯了,我是來旅行的。」
彭野目光研判看著她,最後說:「那是我判斷錯了。」
他問:「接下來去哪兒?」
「拉薩,樟木,尼泊爾。」
他「嗯」一聲,拿了雙筷子吃早餐,不再問話,看上去對她的其他任何事都不感興趣。
他很快吃完,把那杯水喝了,起身去結賬。
程迦意外他真喝了那杯水,抬頭看,他已走到門邊,因撞上她的目光,才應付地衝她點了下頭算是道別。
程迦慢他一拍,來不及阻攔,他離了店。她多少有些措手不及,原以為他會留下來堅持問出點兒什麼線索。
她飛速收拾好東西追出去,上午的人群密集起來,男人已經不見蹤影。
她前後看看,看不到了,轉身走到角落,一腳踢在牆根上:「操!」
彭野沒走幾步,接到電話。
對方聲音又輕又柔,能滴水似的:「野哥,你要走了都不來看看我?」
他腳步停了一下:「你知道我來了?」
「是啊,還是聽別人說的,像話嗎?」
「這次來有點忙。」
「過門不入,哼。」從語氣裡就聽得出對方嘟著嘴。
彭野淡淡地笑了笑:「呵,還生氣了?」
「生不來氣的。」她說,「什麼時候動身啊?」
「兩小時後。」
「那……來看看我唄。」
彭野剛要說話,手機震了一下。
「掛了,先接個電話。」
是十六打來的。
「七哥,怎麼樣?單獨問她有沒有問出啥線索來?」
「沒有。」
十六忍了忍,說:「乾脆交給警察吧,把她帶去局子裡審問審問。」
彭野回答了兩個字。
程迦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不知是不是氣溫上升了,越走越躁。
快十點的時候,她返回客棧。
可一進門她就有種詭異的感覺,有人進過她的房間,翻過她的東西。
雖然床單被子行李箱相機箱都和她出門時一樣整齊,但她還是察覺出了不對勁。
行李箱的拉鏈留在箱子的正中央,和她出門時一樣,但拉鏈是偏左的,而非偏右;打開箱子一看,衣服一卷卷擺放整齊,但她卷衣服會留下棱角;相機箱子也是,裝鏡頭和機身的黑袋子擺放順序是對的,可袋口繩子的打結方式不對。
程迦黑著臉靜了十幾秒,抽了根菸。
抽完她收拾了東西下樓。
退房時,程迦隨意問老闆娘:「今天生意怎麼樣?有沒有客人入住?」
老闆娘嘆氣:「不好,這地本來就偏僻,沒啥遊客,今天一個客人也沒有。再說店裡出了那事兒(死人),壞事傳千里,我這店只怕過不了幾天要關門。」
「哦,」程迦敷衍地安慰了幾句,又問,「為什麼說壞事傳千里?昨天那隊人又來調查了?」
「呵!」老闆娘哼一聲,明顯不想提這糟心事。
程迦心裡有譜了。她退了房,提了車,出發了。
下次見到那個男人,她得親自扇他幾巴掌。
程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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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迦的車行走在蒼茫遼闊的荒原上,幾百公里,不見人煙。只有成群的藏野驢毛毛躁躁地跑過。
枯草遍生的荒原像一張金色的地毯,延綿無邊際。大風吹過,像波光粼粼的金子的湖。荒原盡頭是銀灰色的山脈,頭頂是藍得像海洋一樣的天空,藍得鋪天蓋地,沁人心脾。
程迦的車在藍天和金草地上蕩漾,她打開窗戶吹風,抬頭看見高高的藍天,鷹在盤旋。
她仰望天空,不看前路。
忽然經過一段坑坑窪窪碎石遍佈的路,車哐當著晃動幾下,熄火了。
程迦試著發動幾次,可這車掙扎數次後,徹底廢了。她想過這車會爛,但沒想到爛得這麼快,這麼徹底。
程迦打開車門,落腳走到金黃的枯草地上,前後望,藍天荒草無人煙。
她索性倒在金色的草地裡曬太陽,閉上眼睛,陽光把她的世界染成紅色。
只有風在吹。
世界安靜極了,蒼茫,盛大。蘊藏著澎湃的力量。
枯草叢生的大地,溫暖,溫柔,像人的肉體。
她突然,就有種想做愛的衝動。
陽光溫暖,枯草清香。
不知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遠處的車輪聲把她驚醒。她胸口輕輕起伏著,緩緩睜開眼睛,盯著天空看了一會兒,眼底沒有情緒。
枯草被她滾得亂七八糟。
她做了個模糊的夢。或許最近生活太無聊,所以她時而想起那個眼帶警告的男人。
她起身揉了揉亂糟糟的頭髮,側頭看,來的是一輛墨綠色的吉普車,和她的車同系列,但要高幾個級別。
車近了,停下,一個嬉皮士打扮的墨鏡男探出頭來,打招呼:「嘿,車拋錨了?」
「估計是廢了。」程迦說。
「我幫你看看吧。」嬉皮士非常熱情友好,準備要下車,副駕駛上的年輕女孩拖著他手不放,看上去不情願幫忙。
嬉皮士和她說了幾句,下了車,衝程迦笑:「出門在外就得互相關照不是。」
程迦淡淡地說:「謝了。」
年輕人拿了工具給她的車做檢查。他女朋友,也就是煙燻妝塗得跟熊貓眼一樣的女孩跟著下了車,在旁邊走來走去,目光落在程迦車內的黑箱子上。
嬉皮士問:「你出門帶這麼多東西啊?」
程迦說:「來工作的,得帶著工具。」
嬉皮士「哦」一聲,一邊修車,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程迦聊天,
「小姐,你幹什麼工作的啊,怎麼一個人跑來無人區?」
「獸醫。」程迦分分鐘撒謊不帶臉紅。
原因很簡單,她厭煩了對方知道她是攝影師後那些千篇一律的追根究底的問題。
「獸醫?」嬉皮士瞪大眼睛。
程迦觀察著他的表情,說:「算是野生動物醫生。」
「專門給野生動物治病?」
「嗯。」
「治過大象沒?」
「給大象打點滴得用礦泉水桶那麼大的容器。」程迦有一年在非洲,和一個黑人野生動物醫生同行,所以瞭解。
「獅子豹子呢?」
「注射得用槍射擊,或者先麻醉。」
「小姐,你哪兒的人啊?」
「上海。」
「你一個人出來真有勇氣啊。」
程迦:「……」
嬉皮士是個話癆,過了大概二十分鐘,他還在問:「你最喜歡什麼動物啊?」
程迦說:「車修不好就算了,放那兒吧。」
嬉皮士也放棄了:「呃,這車是修不好了。要不……你去哪兒,我們把你捎上。」
他女朋友熊貓眼不樂意了,抱怨:「你問我意見沒?咱車後邊放著我東西呢,擠壞了怎麼辦?」
程迦沒打算跟他們走,說:「不用,過會兒我打救援電話。」
嬉皮士連連說抱歉,被女朋友拖著上了車。他開著車,探出車窗和她揮手:
「姑娘,咱後會有期啊!」
年輕人爽朗友善的道別還在高原上迴蕩,程迦卻很快聞出了不對勁,汽油味?!
附近有汽油味。
程迦繞著車走一圈,順著幾滴油漬找,打開油箱一看,呵,鑿了個洞,加滿一整箱的汽油給偷得一乾二淨。
程迦笑出一聲,抬頭看,那兩個小青年早已溜之大吉。
她並沒把這個小插曲放在心上,坐下來靠在車身上,摸出煙來抽。
風一直在吹,草一直在晃動。
世界很空曠,她什麼也沒想,手搭在腿上,彈菸灰。抽完了,她把菸頭摁進地裡掐滅,狠狠摁了好幾下,手指沾了泥;又擰了瓶水澆上去。
她無事可做,看著四周,坐了不知道多久,忽然有種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蒼茫感。
這時,車後響起輕輕的腳步聲,野草窸窸窣窣,輕而唐突,不是人。
程迦回頭,就見車那邊一隻小藏羚探出頭來,它看到程迦,才邁出的前蹄往後縮了縮,遲疑半刻,還是走出來了。
小傢夥估計還沒見過人類,不知道危險。
小藏羚是毛茸茸的淡黃色,小小的耳朵在風裡轉轉。它眼珠子黑溜溜的,警惕又好奇,瞅著程迦看,像天真的孩童。
程迦屏住呼吸,連眼珠都不轉。
小藏羚猶猶豫豫地靠近,走到離程迦幾米遠的地方。礦泉水瓶倒了,水溢出來,淌到草叢裡。它低頭去舔溢出來的水,舔一口,抬頭看看,又繼續舔。
小屁股上,短短的尾巴擺了一下。
程迦不想嚇走它,甚至打消了用相機拍下這珍貴時刻的想法。
但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破了此刻的寧靜安詳,小藏羚一驚,撒腿就跑,不一會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程迦拿起手機,是陌生的號碼。
「喂?」
「程迦,你是不是拉黑我電話了?」是方醫生。
「啊,是的。」
「……」方妍語氣還算克制,「你這幾天上哪兒了?」
「不告訴你。」程迦磕開打火機,又燃了一支菸。
「我們那天不是約好了見面的嗎?你說要來我這兒檢查的。」
「我是病人,我承諾的話不能信。」
方妍一時無言,半晌,嘆氣道:「看來沒有好轉,你在躲我?」
「倒真是不想見你。」
「程迦,你不能這樣。」
「不能怎樣?」程迦冷冷道。
「你這脾氣怎麼又……又躁起來了?……你是不是又和人發生性關係了?……你在哪兒,怎麼風聲那麼大?……我的天,程迦!你不會要跳樓吧?!」
程迦說:「我在羌塘拍片。」
「……羌塘,那是什麼地方?」
「西部……挨著可哥西裡。」
方妍沉默了,過一會兒,說:「程迦,我說對了。」
「說對什麼了?」
「你的病因。心理壓力過大,由焦躁抑鬱和強迫引發的控制慾,和不受控制時的空虛感失落感還有恐慌感。這迫使你追求另類和刺激,導致現在你不能控制你自己……」
「方妍,」程迦淡淡道,「你有病。」
「什麼?」
「你這種動不動就不由自主想分析別人解剖別人的人都有病,你需要在別人身上找到掌控感,你不能控制你自己不去分析別人。」程迦現學現賣,把話原封不動還給她。
「程迦,你聽我說……」
程迦打斷:「我為什麼要聽你說?你很想找人聽你說話嗎,你不能控制你自己嗎?」
「……程迦。你說這些我都不會生氣,也不會就此不管你。你越來越過分了,但你是病人,我知道你心理壓力很大,你沒有靈感,拍不出好的作品了,不就是因為當年江凱和……」
程迦摁斷手機,扔在草地上。
她用力抓了幾下頭髮,又抓起手機,翻出媽媽的號碼,快速打出一條短信:「你再敢把我的事說給別人聽試試!」
她關機,坐了一會兒,起來試圖發動汽車,還是無用。
程迦絲毫沒有打電話請救兵的想法,她把相機抱出來,在附近的草地上拍照。過了很久,還是沒有車輛經過。
她架起三腳架,啟動計時功能,擺造型自拍。
天空,雪山,草地,破爛的紅色汽車,裝逼的墨鏡和行李箱,什麼都可以當背景和道具。
她微博上一溜兒海報般的照片,景色好,技術好,身材好,走高冷範。粉絲上百萬,點開留言,全是誇讚,豔羨,求教。
他們留言說,她是一個積極陽光樂觀向上的人。
所有的構圖創意都拍完了,程迦坐到車頂上曬太陽,抱著相機篩選照片。
雖然她拿不出能參賽的作品,但能用做商品的還是綽綽有餘,她一張張翻看,都還不錯。翻到最後,螢幕上蹦出了彭野。
陽光燦爛,螢幕很暗。
她低下頭湊近,得用手擋著陽光才能看清楚。
他扭過頭去不看她,鎖骨凸顯出來,很結實,連著脖子上的筋絡,扯著筋骨,窗外的光打過去,形成一道深深的凹陷,盛滿陰影。
看到背景裡簡單純樸的茶館,她不自覺想起早晨瀰漫的茶香和味道有些奇怪的糌粑,還有他的眼神。
這張照片,她覺得很有味道。
程迦欣賞了一會兒,抱起相機,對著瞄鏡左看右看,四周的風景沒有變化,可忽然鏡頭一轉,遠處塵土漫天,雜草飛揚。
有車來了。
程迦從相機裡抬起頭,是一輛東風越野。
「前邊有車。」開車的石頭通報情況,說,「恐怕是拋錨了。」
後座休息的彭野睜開眼睛,說:「停下看看。」
靠近了,尼瑪探出頭,指道:「是那個計生用品販子,她又出現了。」
十六也興奮地張望:「啊,真的是她。」
彭野聽了,轉眼看過去。他和她的距離在拉近,然後,車停了。
藍天,金草地,程迦懷裡抱著相機,盤腿坐在紅色的汽車頂上。她眯著眼看他,不說話。
陽光明晃晃的,她還是那晚看他時的那個眼神,直勾勾的,黑暗,冷淡,似笑非笑,像某種冷冰冰的物件。
難以形容的物件。
但這次彭野發現了,她的眼睛,像她懷裡捧著的攝像鏡頭。
空洞,深邃。
正如醫生的眼神會像他手中的刀;程迦的眼神就像她手中的相機鏡頭。
這樣的眼神,她定是攝影師,而非旅者。
兩人冷漠對視著,彷彿彼此都很清楚對方在想什麼。
但作為撒謊者的程迦,她一點兒也不慚愧,光明正大地直視彭野,彷彿那個說走拉薩樟木尼泊爾的人不是她。
她拍拍屁股起身,站在高高的車頂上,問:「我要去達傑保護站,你們順路嗎?」
「我們就是那兒的。」十六腦袋,「哎呀,昨晚沒和你自我介紹清楚。」
「哦,大水衝了龍王廟。」程迦說。
十六問:「你去那兒幹什麼?」
草原上風很大,程迦得大聲喊:「程迦。我是攝影師程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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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迦。我是攝影師程迦。】
喊話的時候,程迦的眼睛看著彭野。他也看著她。
程迦從汽車頂上跳下來。
東風越野裡的四個男人下了車,商量著給程迦修車。
他們和程迦不熟,也加上那晚情形尷尬,一時間沒什麼話說。此刻,四人聚在一起,內部討論著,沒人先和程迦搭訕。
程迦點了根菸,站在不遠處。風裡偶爾飄來他們的幾句話,斷斷續續,都和修車有關。
過了沒多久,彭野拿了工具過來程迦車邊,十六和石頭在一旁打下手幫忙。
程迦靠在車旁看他們……看彭野。
他沒看她,開了車前蓋,彎著腰認真修車,黑黑的額髮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高高的鼻樑。偶爾,他低聲說出工具的名字,身邊的人遞給他。還是那副嗓子,音色極低,很有磁性。
像砂紙磨在女人的肌膚上。
程迦吹出一口煙,每次聽,都覺得他聲音性感。
他捲著袖子,小手臂上的肌肉也好看,流暢又賁張,讓人想摸一下,應該很有力量。
程迦杵在他身旁,礙著他修車了就挪一挪。她眼睛一眨不眨,分明是很有美感的物體,為什麼要抑制著天性不去欣賞呢。
他俯著身子,透過微微下垂的領口,程迦又看見他的鎖骨,還有隱約的胸肌的曲線。
程迦的煙夾在手中,好久都沒動。
風吹斷了菸灰,落到他手背上。他抬頭看程迦,她也正在看他,目光不躲也不閃,筆直又坦蕩。
彭野頓了一下,抬手指指她的衣服,說:「別靠在這裡。」
車邊緣很髒。
「噢。」程迦很聽話地站直了身子,又拍拍衣服上的灰塵。
他看她一眼,很快低下頭去了,說:「扳手。」一旁的石頭把扳手遞給他,目光無意間與程迦相撞。
那晚,程迦對石頭印象深刻,這男人個性火爆,可一談到錢和賠償就緊張。
她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想起昨晚的凶相,有些尷尬:「叫我石頭就行。」
彭野手腕處緊了一緊,很快又放鬆下去。程迦瞧見了,回味過來,有些好笑,他以為剛才她在問他?
她琢磨半刻,看向彭野身側的十六,問:「你呢?」
「他們都叫我十六郎。」
彭野平靜而無聲地修汽車。
「名字有出處麼?」
十六只笑,卻不解釋。
程迦瞧他半晌,突然說:「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
「一夜八次郎,你是兩倍。」
話音未落,站在一旁喝水的尼瑪「噗」一聲,水全噴出來;石頭正好站在他面前,被噴了一臉口水。
「個仙人板板!」石頭跳起來,一掌輕扇尼瑪的腦瓜。
「這也猜得到?」十六哈哈笑,「對頭。」
程迦卻抬起眉梢,搖頭:「大言不慚。」
十六道:「騙你做什麼,是真的。」
「說大話。」石頭看不下去了,咂舌,「連女人手都沒摸過還敢自稱十六郎。其實啊,他認識的女人不超過十六個,所以他叫十六。」
程迦差點兒沒嗆住。尼瑪跟著石頭哈哈大笑。
十六抓起抹布往石頭頭上扔。
石頭說:「真的,這話不是我說的。是老七說的,不信你問老七。」
十六蹦過去,勾住彭野的肩膀:「哥,你不能總拆我台啊。」
「老……七……」程迦走了神,慢慢重複石頭對他的稱呼,「老……七……」
她的聲音在風裡,一個字是一個句子。
彭野聽著了,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窩很深,眼睛很黑,一瞬間又低下去了。
程迦道:「照這麼說,你認識的女人不超過七個了。」
十六愣了一下,隨即狂笑不止,腰都直不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哈哈,報仇了報仇了。」
彭野低頭修著車,淡淡說:「德吉大哥不在這兒。」十六笑得更厲害;見程迦不懂,解釋:「德吉哥是站裡的老大,這次沒來。」
程迦舔了一下嘴唇,他和她想像中一樣反應敏捷,且隱隱地強硬著。
彷彿在一瞬間熟絡了,十六問:「程迦,你怎麼從羌塘繞呢?」
「沒來過,想看看。」
「你一個人上路,不怕啊?」
「怕什麼?」
「危險啊。有狼啊,熊,猛獸,當心吃了你。」
程迦問:「遍地的野驢羚羊,夠它們吃了,吃我幹什麼?」
十六:「……」
石頭忍不住問:「不怕遇到歹徒?」
程迦說:「這兒危險,有狼、熊和猛獸,歹徒不敢來。」
石頭笑了起來,終於又說:「不好意思啊,昨天晚上我一時情急,說話太凶狠了,你別見怪。誰也沒想到老闆娘弄錯了房間。程小姐你別往心裡去,要不打我一拳也成。」
程迦這人最大的特點是吃軟不吃硬。你越厲害,她越強硬,天王老子來了,她也敢和人槓上;可你一服軟,她就揮手放過了。
「叫我程迦就行。」她說。
石頭反倒不好意思,撓撓頭,走到一邊去了。
可他想了一會兒,又默默嘆起氣來。
十六問:「怎麼了?」
石頭不說話。他翻著記賬的小本本,很憂愁,不打不相識是一回事,結伴同行是另一回事;程迦要是跟他們一起走,路上就得多一個人的開支。
沒錢啊沒錢,他們的生活費很緊張的啊。
彭野還在修車,手機響了。
他手上全是機油,十六看一眼手機來電顯示,接通了托在彭野耳邊。十六衝尼瑪和石頭擠眉弄眼,做口型:「是阿槐。」
幾人立刻跑過來豎著耳朵偷聽。
彭野斜了十六一眼,但並沒在意。
程迦看這陣仗,心裡跟明鏡似的,肯定是女人。
「喂?」
那邊聲音太小,風又大,十六他們啥也聽不到。
「出發了。……走了大概一百多公里。」
和女人說話,彭野的語氣很明顯不一樣,要輕一些。
程迦抿緊嘴唇,想想彭野和她說話的語氣,似乎沒把她程迦當女人。
電話那邊又說著什麼,彭野頭一歪,把手機從十六手上夾下來,走到一邊去了,壓低了聲音,說:「是你的,你拿著。」
十六在一旁慫恿尼瑪:「過會兒七哥來了,你這麼問……」尼瑪是隊裡年紀最小的,他幹啥說啥彭野都不會生氣發火。
等彭野打完電話回來,聽話的乖孩子尼瑪幫他拿下肩膀上的手機,問:「七哥,出發前你消失一個小時,去幹嘛啦?」
十六笑眯眯勾住尼瑪的肩膀:「一個小時?你太低估咱哥了,明明是兩個小時。」
尼瑪一開始沒明白,後來又紅了臉。
彭野看十六一眼:「閉嘴。」
程迦抽著煙,涼薄地瞧著。
彭野不經意撞上她筆直而冷淡的眼神,無聲半秒,問:「怎麼壞的?」
程迦說:「路不平,抖幾下就熄火了。」
他拿起工具繼續修車:「壞了多久?」
程迦:「一兩個小時。」
彭野:「你一直在這兒等人路過?」
程迦:「要不然呢?」
「……」彭野被她理直氣壯的反問搞得有點兒停頓,說,「不會打救援電話?」
「不會。」程迦回答很快。
彭野一時無語。這女人不是蠢,相反她很聰明,就是沒事找事兒,還找得挺有底氣。
他說:「你不識車,所以被老闆坑了,租了輛壞車,以後出門留點兒心眼。」
程迦說:「識車,這是北京2020,472發動機,前軸滿載軸荷1135kg,06年產的,早該報廢了,車棚改裝過……」
她說完了。
彭野彎著腰,扭頭看她,那眼神似乎在問你有病啊,說出來的話倒還客氣:「那你還租?」
程迦說:「我看她順眼唄。」
彭野又陷入無語,過會兒,說:「我知道你什麼毛病了。」
「什麼?」
「作。」彭野吐出一個字,看都不看她。
程迦不搭話了,但也沒生氣。
圍觀者完全不理解圍繞這兩人的突如其來的詭異的氣氛,尼瑪心想一秒前還好好的啊。石頭趕緊拿了瓶水,過來給程迦:「喝點兒水。」
「謝謝。」程迦拿在手裡掂了一會兒,很輕地擰了一下,遞給彭野,「幫個忙。」
彭野已修好汽車,剛擦乾淨手上的機油,程迦的時機掐得很準,他無法拒絕。
彭野接過來,很容易就擰開了,水溢出來少許,順著他的小手臂流下去。
程迦盯著他肌膚上的水珠。
她把水接過來,看著他把手臂上的水滴擦乾。
她口乾舌燥,正需要喝水。
彭野蓋上車前蓋,說:「修好了。油箱也補好,但有個零件有問題,暫時別開,拖在我們車後邊。到了下個鎮子再去換零件。」
程迦含著水,「嗯」了一聲。
要出發了,尼瑪過來幫程迦搬箱子。
程迦攔住相機箱:「這個我自己來。」
尼瑪嘿嘿笑,大著膽子和她說話:「你帶那麼多相機,開始我以為你是倒賣相機的。」
程迦說:「都一樣,算是靠這個過活兒。」
尼瑪羞澀地問:「七哥說你是來給羊照相的,那……你會給人照相不?」
「我就會這一樣。」
程迦說完,感覺身側有道目光,是彭野。
她扭頭:「看什麼?」
彭野瞟一眼,說:「你頭上有草。」
「是麼?」程迦摸腦袋,故意找不準位置,「哪兒?」
她往他跟前走,靠得很近,淡淡道:「幫我拿下來。」
彭野不動,冷眼看著她不算高超的演技,半晌,無聲地笑了一下。
風大了點,她長長的髮絲劃過他英俊的古銅色的臉。
程迦抬頭:「你笑什麼?」
他靜靜看著她,似乎要說什麼,可他忽然間皺了眉,退後一步,回頭望身後的遠方,彷彿有股無形的力量在召喚他。
他抬起手,五指張開,像在撈風,彷彿空氣是一條緩慢的河流,流水從他指間穿過。
幾秒後他轉身,眉心緊蹙,說:「趕路,暴風雪馬上來了。」
程迦抬頭,天空萬里無雲,湛藍如洗,沒有一絲雲彩。
尼瑪搬著箱子走過程迦身邊,見她納悶,說:「他聽得見風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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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迦的車拖在越野車後,重量大慣性就會大,安全起見,上邊不坐人
越野車的車後車頂和一半後座都綁了帆布袋子和油桶,彭野和尼瑪兩人坐剛好,加上程迦就得擠著。
尼瑪害羞,不敢坐中間,最先竄上去坐裡邊。彭野上去一看,身側留給程迦的位置只比他大腿粗一點兒。
程迦剛邁上一隻腳,就聽彭野衝副駕駛上的十六說:「你到後邊來,讓她坐前邊。」
「我喜歡坐後邊。」程迦蹬上車,一屁股坐到彭野和車身的夾縫裡。她的腿摩擦著彭野的大腿,沉陷進去。
程迦陷下去後有幾秒沒做聲,是震懾後的靜默。彭野的大腿……皮膚柔軟,肌肉健實,很有力度,隔著兩人的褲子都能傳出熱量。
她剛才一坐,把他寬鬆的褲子緊緊壓在腿下,褲筒繃緊,大腿的線條一清二楚,緊實飽滿,像褲管裡藏著一截白楊樹。
程迦一直認為,性感的男人,得有一雙修長而健碩的腿,那是最原始的力量象徵。不是健美先生那麼粗壯刻意,也絕不是細胳膊細腿兒的花美男。
彭野這樣剛剛好,沒有人為刻意的營造,純屬自然而然的修飾,像所有天生在原野上奔跑的雄性動物。
程迦目光挪不開,什麼時候能給彭野拍攝一組人像寫真就好了。
定會是傑作。
廚師做飯,廚藝是關鍵,可食材同樣重要。不然怎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句話。
現在,彭野就是她的那粒米。
她很想摸一下她的那粒米。
彭野似乎也感覺他們貼得太近又太緊了,身體往座位前邊挪了挪。隔著薄薄的布料,兩條腿不可避免地摩擦,程迦心尖兒在顫。
她想起,讀書時,物理書上說,摩擦是會產熱的。
前邊十六和石頭在聊天,後邊程迦和彭野在沉默。
十六打開車載播放器,一首老歌流出來,熟悉卻讓人回憶不起來。
程迦扭頭望窗外飛馳的原野,天空晴朗,風也停了,根本沒有暴風雨來的跡象。突然,身邊的人動了一下,程迦飽受擠壓的腿得到放鬆。
彭野起身了。
另一邊的尼瑪察覺到他的意圖,瞬間溜到地上坐好,說:「哥,你坐椅子上,我瘦,坐這兒剛好。」
彭野沒有推辭。
程迦這邊寬泛了,她板著臉,皺了一下眉。
她默了一會兒,打開手機想玩玩,鈴聲響了。
是高嘉遠。
程迦沒心情,掛了電話。
高嘉遠一直打,程迦一直掛。車內沒人說話了,只有她的手機鈴聲在起伏。
彭野說:「停車。」
石頭停了車。
彭野對程迦說:「下車接電話。」
程迦猜測,他以為她不方便在車內接。她真下車了,接起電話走到一邊。
「高嘉遠你幹嘛?」她語氣不耐煩。
「問你呢,怎麼不接我電話?」
「不接就是不想和你說話啊,這意思不很明顯嗎?」
高嘉遠沉默一會兒,說:「那天我的話嚇跑你了?」
「什麼話兒啊?」
「你別裝傻!」
程迦冷哼一聲。
「……程迦,你就當我沒說,咱們還和以前一樣。」
「不可能。」
「怎麼就不可能?」高嘉遠激她,「我滿足不了你了?那天你在床上的表現可不是這樣!」
程迦來了火:「高嘉遠,我們一開始就說好了的!是你先破壞遊戲規則,所以game over!」
「是說好了的,說好關係不能進一步。我只是沒料到,你能對我這麼狠。」
「要不然呢?」程迦呵呵一聲,道,「你喜歡我,我就該喜歡回去?你以為是借錢呢。高嘉遠,我不欠你。」
高嘉遠又沉默了,良久道:「是不欠。哼,一個表白就讓你龜縮,跟鴕鳥似的。我算看明白了,你害怕什麼,就會攻擊什麼。」他說,「程迦,你真沒種。」
程迦站在風裡,腳邊的草在搖。
「高嘉遠,你知道方妍是誰嗎?」
「這和她有什麼關係……」那邊聲音高了一度,「你真是在吃醋啊?」
「她是我姐。」
「……」
「你明白了沒?」
「……」
程迦覺得有些疲憊,看看時間,中午一點半。她到這兒不過一天,卻感覺像走了一個月。
時間怎麼能過得那麼慢。
她走回去拉開車門,抬頭便撞上彭野深黑色的眼睛。她有些猝不及防,她還沒來得及換上一貫穿著隔離服的眼神。
這次,他的目光並沒有很快挪開,在她眼底停了一兩秒。
車廂裡那首輕緩的老歌忽然間有了明快的節奏:
「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
我的寂寞逃不過你的眼睛。」
是啊,誰的寂寞逃得過誰的眼呢?
彭野收回目光。
程迦坐上去,關上車門。她想,原來是這首歌,老得掉牙。
她擰開瓶子喝水,看見坐在地上的尼瑪又在看她。
她皺眉,說:「看什麼呢?」
尼瑪一緊張,實話全倒出來:「姐,你長得真白。我沒見過你這麼白的,除了我家放的羊。」
程迦:「……」
前邊兩人噗嗤大笑。
程迦說:「你誇我還是損我呢?」
尼瑪臉紅了:「當然是誇。」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家羊長這樣!」程迦拇指往窗外一指,外邊成群的藏羚追著車在跑,一個個土黃土黃的。
尼瑪急了:「不是這個羊,是山羊。」
彭野淡淡問:「黑山羊?」
尼瑪要瘋了:「哥你怎麼這樣!白山羊!」
「你喜歡白皮膚麼?」程迦仰頭喝一口水,眼風從彭野臉上掃過,說,「我喜歡黑一點的,性感。」
黑皮膚的尼瑪更無地自容了,說:「黑一點的我也喜歡……」
十六回頭:「像麥朵那樣的?」
尼瑪急咻咻道:「你別說話。」
程迦抬眉:「小賣部的那個麥朵?」
尼瑪眼睛亮了:「你認識她?」
「我今早給她照過相。」
「我可以看看麼?」
「現在不可以。我相機裡的原片不給人看。」
「哦。」尼瑪羞澀地笑笑,看得出還是很開心。
「但洗出來了可以給你一張。」程迦問,「剛上車前你問我,是想我給她照相?」
「對啊,」十六插話,「他還擔心你下次不往羌塘這邊走了。」
尼瑪說:「我以為你專門來給羊照相的,沒想到先給麥朵照了。」
程迦笑了一下,說:「挺巧的。」
話音未落,石頭說:「前邊有車,像拋錨了。」
幾百米外停著一輛吉普,一男一女見有車來,揮著手又蹦又跳,生怕來人視而不見。
人影拉近了,程迦涼笑一聲,說:「挺巧的。」嬉皮士和熊貓眼。
彭野隨口問:「怎麼了?」
程迦說:「我那又破又空的油箱,就他倆弄的。」
彭野沒有給評價。
他對石頭說:「停下看看。」
程迦扭頭,冷眼看他:「你幹什麼?」
彭野還是那句話:「停下看看。」
「我說了。他們偷了我的汽油。」
「我聽到了。」
程迦氣得笑出一聲:「以德報怨,你是道德楷模嗎?」
彭野回看她一眼,目光挺淡:「我是車主。」
他甚至都不和她講道理:「上了這車,就都得照我的意思來。明白嗎?」
程迦沉默地看了他半刻,還真不抗議了。
車還沒停穩,嬉皮士和熊貓眼就撲上來,只差抱大腿:「大哥,我們的車壞了,幫忙修修唄。」
熊貓眼提出另一條方案:「前邊村子也不遠了,要不把我們的車拖過去……」
她看到後排的程迦,臉色變了變,轉瞬間就無視了,巴巴地拉著車窗旁的十六求助。
兩人直接把程迦當空氣,一點兒愧色都沒有。
十六扭頭問彭野的意見,熊貓眼看出彭野是頭兒,可憐兮兮道:「大哥哥,你幫幫我吧,過會兒天黑了有狼來怎麼辦?」
彭野下車,程迦給他讓路,淡淡道:「原來是看到了小女人。」
彭野聽見了,可他看都沒看她一眼。
程迦抿著嘴,吸了一口風,靠在車邊面無表情地瞧著。
十六和尼瑪在修車,嬉皮士和熊貓眼圍著轉,熱情地和大家打成一片。
程迦看了一會兒,那兩人好幾次目光和她交錯,竟也跟沒事人一樣挪開。
「喂!」程迦喊一聲。彭野側眸看她,她無暇顧及。
「你們兩個。」
那兩人看過來,無辜的表情:「啊?有事嗎?」
程迦笑了笑,說:「沒事兒。」
兩人繼續歡聲笑語,程迦變了臉,走向他們的車;
彭野發覺不對了。
程迦走到車後,剛要拉開門,她的手被人用力鉗住,是彭野。
他聲音極低,帶著警告:「你幹什麼?」
「現在我不在你車上,輪不到你管。」程迦用力掙了一下。彭野的手像鉗子,牢牢箍著。
她低頭要咬,彭野輕鬆一拉,把她的手反扣到身後。
程迦掙了幾下,可被他扣得死死的,登時火更大。
「再不鬆手,我他媽跟你沒完兒!」
她目光凶狠,臉冷得像冰塊。
原野上起了風,吹得她的頭髮張牙舞爪,她怒得眼都紅了。
彭野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突然就鬆開她了,他低聲說了句話。
程迦用力甩開他。
她唰地拉開門,把油漆桶提出來,掀開蓋子,不是油漆,汽油味撲面而來。
十六看她走來前邊,要問什麼,程迦直接跳上車前蓋;
哐!哐!哐!她把鐵皮踩得劈啪響,一大步跳上車頂。嬉皮士和熊貓眼抬頭,程迦站在高高的車頂上,手裡拿著裝汽油的油漆桶。
她俯視著,冷笑:「老子不要了,送給你們!」
兩人大驚失色,跑已來不及,白花花的液體淋下去……
程迦一甩手,油漆桶扔出老遠。
「我草……」
「賤人……」
兩人抬頭大罵,又陡然閉嘴,驚恐地盯住程迦;
她似笑非笑,紅色的打火機在她指尖旋轉,很靈活。
「不要!救命!我錯了,救命!對不起,救命啊!」兩人哭成一團,狂奔向十六求救。
「唰」打火機蓋掀開了。
「讓她別燒我們,別燒我們!」嬉皮士和熊貓眼慘叫,眼淚鼻涕一堆,「我們錯了,對不起對不起,我們錯了!別燒我們!」
石頭:「……」
「沒事了……」十六輕輕摸了摸鼻子,說。
兩人見石頭和十六一點兒不緊張,抬頭看,原來……
程迦坐在擋風玻璃的車頂上,翹著二郎腿,嘴裡叼著一根菸。
藍天雪山,她細長的手指擋著風,把煙點燃。
青白的霧漂浮起來,她紅唇一彎:「別怕,姐姐點煙呢。」
嬉皮士和熊貓眼骨頭都軟了。
程迦緩緩吐出一口煙,抬頭望天空,起風了。
剛才,彭野鬆開她的手臂後,低聲說了句:
「去吧,別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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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迦站起來,準備從車上跳下去。她看見彭野在旁邊,便衝他招招手:
「喂,搭把手。」
彭野瞥一眼她那隱隱的驕矜樣兒,有點無語,但這次卻沒不搭理她,他舉起手;
程迦握住他的手掌,感覺很大很暖,掌心寬厚又結實,和她春夢裡一樣;更妙的是,他掌心有很厚的繭,粗糲有質感,像狗爪的肉墊墊,或者熊掌應該是這樣。
摩挲在肌膚上,一定有妙不可言的觸感。
她藉著他的力穩穩跳下。
彭野瞧她:「非得這樣就消氣了?」
「非得這樣。」程迦哼一聲,「誰打我一巴掌,我得扇回去一百個。不隨地扔菸頭就是我的以德報怨。」
她晃了晃手裡的煙,嘴在笑,眼神卻冷淡。
彭野想起那晚在她房間,她盯著他說有人摸了她胸時,就是這個眼神。冷靜,淡定,看似可以一筆帶過,實則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嬉皮士和熊貓眼早躲開十萬八千里,拿毛巾清理身上的汽油。從裡到外的衣服都得換,兩人到車裡翻行李和衣服時,都不敢正面和程迦有目光接觸,怕忍不住用眼睛剜她,而她瞬間一個菸頭扔過來。
這女的站在車頂倒汽油那架勢那眼神,就是個神經病啊臥槽!
程迦走開一段距離,坐在枯草地上吹風。
不一會兒,身後傳來腳步聲,她握煙的手頓了一下,豎耳聽,這腳步聲是……
她挑著眉回頭,是尼瑪。
他羞澀地撓著頭,嘿嘿笑。
程迦問:「你想聊天?」
「姐。」尼瑪在離她兩三米的地方盤腿坐下,「剛才那兩個人說以後恨死上海人了。」
程迦莫名其妙:「為什麼?」
「他們說你是上海人。」
程迦:「我騙他們玩的。」
尼瑪:「……」
「姐,你哪兒的人啊?」
程迦沉默了一會兒,她不知道她該算作是哪兒的人。難怪她四處漂泊,無處安家。
最後,她說:「齊齊哈爾。」
尼瑪「哦」一聲,隔了好一會兒,小聲說:「姐,你別生氣。」
「生氣?」
「其實……這是規矩,在無人區,別人的車壞了,你得停下。因為不知道下一輛車是一天還是一個月後經過。」
程迦明白過來,淡笑一聲:「已經撒氣了。」想想,隔半秒又問,「誰叫你來解釋的?」
「啊?……我看你一個人跑來這兒坐著,以為你在生氣,怕你說我們不站在你這邊,所以來……」
程迦「哦」一聲,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只道:「純良孩子。」
她想起他叫尼瑪,覺得逗,問:「上次,那個人好像叫過你另外一個名字。」
「哪個人?」
程迦回頭看一眼彭野的方向,指了指。
「你說七哥叫我啊。……桑央……我全名是桑央尼瑪。」
「尼瑪有什麼意思沒?」
「在藏語裡是太陽的意思。」
「哦?尼瑪是太陽。」程迦點了點菸灰。
她扭頭,指:「那個人叫什麼?」
「哪個?」
彭野和十六站得近。程迦說:「摸我的那個。」
尼瑪紅了紅臉,說:「彭野。」
「彭……野……」程迦唸著,說,「名字不錯。」
隔了一會兒,她問:「他多大了?」
「過了三十,不知道准數兒。」
「結婚沒?」
尼瑪搖搖頭,有些警惕地看她:「你為什麼問這個?」
「你只管答。」程迦稍稍皺眉,說,「他身邊有沒有女人?」
「不知道啊。」尼瑪低著頭。
「相好的?」
尼瑪抿緊嘴唇。
「你們隊的人會不會出去找女人?」
尼瑪嘴唇抿成一條線。
程迦抽了一口煙,問:「他什麼時候來這兒工作的?」
「好多年了,具體我也不清楚。」尼瑪默默揪著枯草。
這孩子嘴挺緊啊。
程迦失了興趣,不想聊了,淡淡地說:「我給你拍張照吧。」
「不用了!」尼瑪連連擺手,特別不好意思,一下子跳起來跑開。
程迦抽完一根菸,站起身。
突然,有風颳來,帶著不同凡響的力度和冷意。
程迦裹緊外套抬頭看,天空的藍色變深了。枯草地上泛起波浪,由遠及近,彷彿成群的爬行動物從遠方急速遷徙而來。
山雨欲來,氣勢壓迫。
十幾米開外,彭野背脊筆直,他仰著頭,望著風來的方向,眉心緊緊擰著。
程迦快步走過去,嬉皮士和熊貓眼的車勉強修好了。
石頭說:「你們快點上路往前走,暴風雪要來了。」
彭野皺著眉頭,說:「來不及了,折返去剛才路過的村子。十六!」
十六「誒」一聲,立刻收拾工具準備上車。
熊貓眼詫異:「啊?那是村子?只有三四戶人家啊,這怎麼能算村子。」
嬉皮士則不相信:「只有一個小時就能到下個鎮子,這天看著很晴朗,高原上本來就風大,一時半會兒怎麼會有暴……」
「那你們繼續往前走。」彭野關上車門,「再見。」
嬉皮士:「……」
車開出去不到500米,天空炸下一道雷,要把人耳膜震破。
可天還是藍色,只是風突然停了,枯草也靜止了。
原野上的藏羚等動物全都不見了蹤影,一股詭異的死寂籠罩著荒野。漸漸,程迦腳底傳來陰森森的冷意,溫度在悄然下降。
十六坐在駕駛座,把車開得像飛機。
突然之間,天黑了。
烏雲從遠方的山裡湧出來,天地變色,藍天金草地雪山全都不見,只剩黑暗詭異的輪廓。
黑雲翻滾,狂風肆虐。
頃刻間就下雪了,洋洋灑灑,雪太厚,車燈都穿不透,伴隨著硬幣大小的冰雹,子彈一樣砸得車身劈啪響。
程迦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凶殘的雪。
風雪愈演愈烈,氣溫持續下降,路上開始結冰,十六不得已放慢車速。一車人像乘著小舟在黑夜的狂風驟雨的海上顛簸。
只有10分鐘車程的村子,走了半個小時才到達。
這段路走得太辛苦,所有人下車時都疲憊不堪,臉色很差。
村子在一個小山谷的矮灌木叢裡,除了分散在各處的三兩戶人家,還有個破舊的驛站。
程迦不知是太冷還是路上顛簸,有些胸悶。她拿到鑰匙後,進了房間。
房間裡沒有床,是炕頭。
程迦伸手一摸,很暖和。她照鏡子補妝,發現自己臉色發白,嘴唇發紫,估計是凍的;可屋子裡又很熱,她脫了外套,還是有種熱得暈乎的感覺。
冰雹打著窗棱悶聲響,驛站是全木結構,看上去年歲不小。
程迦推開木窗,才開一條縫,大片的雪花就隨風湧進來,一粒冰雹砸在她腦門上咯嘣兒響。
不到下午四點,外頭黑漆漆的。她聽到隔壁房間傳來男人的笑鬧聲。
有她在場,沒她在場,他們似乎是兩種狀態。
風把窗子推上了。
程迦出了房間。這驛站雖然破舊,卻有古代遺風,橫樑上勾勒著祥雲佛像和舞姬,看著像有很多年歷史。
程迦想下樓看看,走到拐角處,發現錯了方向。
就在這時,她聽見了潺潺的水聲。
拐角處是衝涼的地方……
程迦剛聽到過隔壁房的笑鬧聲,知道有一個人不在房裡。
外頭風雪蕭蕭,程迦耳旁卻靜悄悄的,只有流水聲淅淅瀝瀝和她的心跳。
砰,砰,砰。
古老的驛站,簡陋的房間,木裂的門板,昏黃的燈光從縫隙裡漏出來,像歷經風吹的紙燈籠。
程迦悄然走到門邊,燈光溢出門板裂縫,灑在她臉上,她看清了燈籠裡的燭火——
彭野在衝澡,一絲不掛。
水從他頭頂衝下來,黑髮濕漉,古銅色的身軀修長精實,流線型的肌肉像石膏塑像。
他在衝涼水,沒有起霧,水流清晰地在他的肌膚上淌。
程迦似乎能聞到水的味道,還有荷爾蒙的味道,從狹窄的縫隙裡湧出來撲在她臉上。
她目光筆直,盯著他的身體,一寸一寸,從上往下滑:寬肩窄腰的倒三角,流線型的背肌,凹陷性感的背溝,緊而翹的臀部,筆直的雙腿……
尤其是他背上幾道長刀和子彈留下的傷疤,男人疤。
他比她幻想的還要性感,如果是在野生動物族群裡,他一定是雄性動物中的首領。
程迦不經意輕輕吸了一口氣,要是現在手頭有根菸就好了。她又緩緩吸氣,卻猛然發覺自己呼吸困難,心跳加速。
那邊,他揉了一下頭髮,水花四濺,他微微側過身了,程迦抿緊嘴唇,盯著他精窄的腰。
突然,
她心跳更快,甚至頭腦暈眩,她身體不由自主地晃一下,有什麼溫熱黏稠的液體滴到她手上。
她低頭一看,竟是鼻血。
操!
更多的血湧出來,不可控制,迅速滴到地板上。
程迦呼吸更困難,她突然一晃,地板吱呀作響。
她猛地抬頭,縫隙那一邊,彭野的身體僵了一瞬,頃刻間,他扭頭看過來了,眸子濕潤而黑暗,正正撞上她的眼睛。
如果是平常,看了就看了,程迦不會逃;她甚至會堂而皇之視奸他正面的裸體;
可現在,她在流鼻血。
程迦衝進房間,飛快鎖上房門,她靠在牆上,仰著頭捂著湧血的鼻子,完全被震撼到。
彭野轉身的時候,她看到了,只一眼,卻什麼都看到了……腹肌,人魚線,還有轉身時帶著晃動的那一捧……
像大爆炸,一切都在剎那間失控,她的心臟跳瘋了,鼻血也流瘋了。
彭野的腳步聲尾隨而至,止於她房間外。
「開門。」隔著一扇門,他嗓音極低,語氣並不好。
一秒,兩秒,裡頭的人不搭理,外頭的人忍夠了,突然一掌拍在門上:「開門!」
這氣勢讓隔壁房間的笑鬧聲都安靜了。
很快,隔壁的十六等人開門出來,就見彭野黑著臉杵在程迦房門口。
「咋回事兒啊……」十六低頭看見地板上一長串滴墜型血跡,驚呆,「臥槽,什麼情況?」
彭野沉默一秒,都不用後退蓄勢,突然就發力,一腳踹開程迦的房門。
程迦倒在地上,意識全無,臉上全是血。
彭野大步進去,把她抱起來,語速極快:「高原反應,很嚴重。」
十六立馬明白:「我去拿藥。」
尼瑪又擔心又不理解:「她幹嘛躲在房間裡死不出來呀?」
「……」彭野舔了舔門牙,冷冷地看了昏迷的女人一眼,
隔半秒,說:「她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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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式灶台上,霧氣騰騰。
石頭坐在木墩上往灶裡添柴火,十六往米粥裡放紅景天。
石頭看得眉心直抖:「她不是好轉了嗎?你少放點兒!」
十六:「七哥讓我放的。」
石頭扔一把樹枝進灶裡,柴火燒得劈啪響;他跳起來走到十六跟前,拆開紙包:「尼瑪那小崽子又拿了送麥朵。」
「他給麥朵的我看了,沒多少。」十六說著,又往鍋裡放。
石頭跟割了肉似的跳腳:「夠了夠了,剩下的都不夠賣錢了。」
隊裡經費吃緊,得時常賣藥材貼補。石頭管賬,往鍋裡扔的都是錢,他當然心疼。
十六停下手裡的動作,說:「石頭,她身體好了,才能拍出好照片。」
石頭沒興趣聽,把紙包搶過來包好。
十六:「她拍的照片可以做宣傳,在大城市辦展覽,賺的錢都給保護區。到時,上頭會給隊裡增加經費。」
石頭眼睛一亮:「你他媽不早說?」他拆開紙包,又拿了點放進鍋裡。
以後得把程迦當羊兒養著,她長好了就能收羊毛了。
有人推開木門,吱呀一聲。
程迦醒了,睜開眼睛,房裡亮著燈,白濛濛的。
彭野進屋,手裡端著碗粥。
「醒了?」他看她一眼,把碗放在床頭櫃上,說,「過會兒喝了。」
他放下碗,轉身就走;
程迦開口:「我起不來。」
彭野腳步停了一下,返回床邊,伸手進她被窩,托住她的後背把她扶起來。
她比看上去的要輕很多,臉色蒼白,嘴唇乾枯,垂著眼睛,不像平時那麼犀利。
他的手很穩,卻有點涼,程迦微微皺了下眉。
彭野問:「身體不舒服?」
程迦說:「你手太冷。」
彭野回:「怪我沒先把手捂熱。」
「……」程迦淡笑出一聲。
彭野沒再搭理,不發一言地把枕頭塞到她後背墊著,他的胸膛和手臂籠著程迦,有簡單的肥皂味。
程迦把自己撐起來,靠在床頭,臉頰「不小心」蹭到彭野的下巴,有點硬,溫熱的,不像他的手。
彭野的臉僵了一下。
他彎著腰,側頭看她,兩人距離很近,他眼神無聲,程迦也平靜地看他。她眼裡有種獨特的底氣,像從來不會害羞害臊。
他拉好枕頭,鬆開她,端起粥碗:「把這個吃了。」
程迦接過來,堂而皇之摸了一下彭野的手,皮膚粗硬,骨節分明。
彭野盯著她看,鼻子裡緩緩呼出一口氣,若有似無咬了下牙齒。
程迦表情坦蕩,舀一口粥喝下去,暖暖的,胃瞬間舒服了:「誰做的粥?」
彭野看著她吃,說:「石頭。」
「他用的什麼鍋?熬得這麼好。」米粥米湯都融在一起,程迦說,「以後我也買一個。」
「鐵鍋。」彭野答。
「……」程迦以為是哪個牌子的電飯鍋,她抬頭看他,「鐵鍋?」
彭野張開手,像個懷抱,比劃一下:「最原始的鐵鍋和灶台。」
程迦點點頭,說:「這個超市沒賣的。」
彭野沒說話。
程迦問:「我是高原反應?」
「還有點兒肺水腫。」
程迦語氣很認真地說:「哦,難怪會流鼻血。」
「……」彭野一時間又沒說話了,她真有臉提流鼻血的事。
要不是他看出她有高原反應踹開她的門,她現在指不定神遊去哪兒了。
他看上去沒心思逗留,要離開,走之前公式化地交代幾句:「注意休息,氧氣瓶在這兒。」
程迦吞下一口粥,道:「桑央尼瑪說,你會聽風,怎麼做到的?」
「感覺。」他的回答很難說不是敷衍。
「糊弄糊弄小孩就算了。」程迦說,「你懂氣象。在哪兒學的,我問的是哪所大學?」
彭野看她一秒,沒有笑意地笑了:「大學?」
程迦說:「嗯,感覺。」
「感覺?」
「對,感覺。」
彭野哼笑出一聲,拉把椅子到她面前坐下,手肘撐在腿上,俯了上身湊近她,他笑意淡了下去,說:「你圖什麼?」
他個頭高,白日裡隔得遠不覺得。現在近距離坐下,俯著身子,一下子擋住了程迦頭頂的光。
程迦抬起頭看他,一時間沒有回答。
他的眼睛黑黑的,很冷靜:「你想從這裡得到什麼?」
程迦回答:「我是攝影師。」
彭野勾起一邊嘴唇,說:「我問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程迦吸緊了臉頰,她眼瞳顏色很淡,睫毛顫了顫,又平靜了,說:「身體。」
這下輪到彭野一時半會兒說不出話來。
他篤定了程迦只是抽抽風。這種事直接挑明,別說女人,男人臉上也掛不住,會被嚇退。可她的表達非常直白簡單。
「我要一組照片。你身體的。」
此刻,她看著他,眼神異常清澈,平淡,不帶慾望;彷彿他才是心懷不正的人。她的眼神甚至有些虔誠,像藝術愛好者站在盧浮宮的走廊上瞻仰蒙娜麗莎。
驛站外風雪似乎更大了,冰雹砸得劈啪響。
彭野無聲看她半刻,最後說:「吃完粥早點休息。」他站起身,居高臨下俯視她,說,「以後不恰當的事兒少做。」
程迦語氣冷了半分:「這話原封不動還你。」
彭野稍稍眯起眼睛,背著燈光,他的臉色很暗:「你還真能揪住不放。非讓我提剛才你流鼻血時幹的事兒?」
程迦說:「我不是看了不負責的女人。」
彭野:「……」
程迦又淡淡道:「而且,我不是說那件事。後來你們又在我不在場時,去我房間搜過東西。」
彭野想了想,皺眉:「什麼時候?」
「我早晨離開房間之後,退房之前。」
彭野說:「沒有。」
「你沒有因為從我這兒問不出線索而潛入我房間搜東西?」
「沒有。」
「那就是你手下的人。」
「不會。」彭野說。
十六給他打電話說要不要把程迦交給警察審問,彭野的回答是「算了」。
如果程迦被帶進警局,她一定會成為「黑狐」等人的目標。如她所說,出門在外,保護自己是最重要的。
彭野當時想,不能保護這個路人,就不要把她牽扯進來。
「他們都不會。」
程迦輕嘲似的笑出一聲。
彭野問:「有人翻了你的房間?」
「東西看上去和原來一樣,但肯定被動過。」
「我過會兒去問十六他們。」
程迦「嗯」一聲,攪著碗裡的粥,慢慢地問:「你心裡認為他們沒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闖入我房間。」
「是。」
程迦挑眉:「你還挺信他們。」
「出生入死的,自然。」
程迦喝了一口粥,說:「我看你們越野車後綁的都是羊皮?」
「嗯。」提到這個,彭野臉色變了變,看上去不像之前排斥對話,暫時沒了立即要走的意思,「意外繳獲。」他說。
程迦:「幹這行挺辛苦。」
彭野:「還行。」
程迦:「常年都守在無人區?」
彭野:「差不多。」
程迦無聲下來,攪了攪碗裡的粥,用一種很緩慢的語調說:「不寂寞嗎?」
「……」
彭野抿了一下嘴唇,側眸看她。程迦倚靠在床頭,還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甚至有些漠然。
但他清楚她的話裡有某種暗示。
她一點兒都不關心羊皮和羌塘,今夜,她隻關心他的回答。
窗外的風一湧一湧的,燈在晃。
彭野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她臉上搖過來搖過去。她的臉,時而光明,時而陰暗。
他看了她一會兒,再次說:「喝完把碗放在櫃子上就行。」
他這次頭也不回走出房間,關上門。
他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掏出根菸塞進嘴裡,也不知道出個門怎麼就這麼艱難。
彭野走下樓去灶屋,十六他們在燒飯,米香四溢。
「她醒了?」尼瑪問。
「醒了。」彭野說。
十六看他臉色有異,問:「怎麼了?」
彭野說:「我們走後,有人搜過她在客棧的房間。」
「202?」
「嗯。」
十六:「哥,你懷疑什麼?」
彭野:「她的東西被人搜查過後重新整理好了,這不是入室盜竊。對方相當謹慎。」
石頭一下子從灶口抬起頭來:「你覺得和黑狐他們有關?」
彭野擰著眉:「但黑狐在前一天晚上殺了計雲,他清楚計雲不在202,在203。202住著別的旅客。」
「是這個道理。」
彭野說:「你們說說,他為什麼在第二天返回隔壁房間去搜程迦的東西。」
眾人思索良久,十六突然一拍腦袋:「程迦那裡有他想要的東西!」
「只有這種解釋。」彭野說。
尼瑪不解:「可程迦姐那裡怎麼會有黑狐想要的東西?他們倆怎麼會扯上關係?」
彭野思考半刻,說:「目前只能確定,她和黑狐打過照面。」
石頭說:「黑狐那麼謹慎,她應該沒看到對方的長相。」
彭野淡笑一聲:「如果看到,她現在應該死了。」
十六說:「現在她和我們算是同伴了。她上次不說,這次沒準會告訴咱們。或許能給出別的線索也說不定。哥,你再去問問她唄。」
彭野一時半會兒沒應答。
他還真不想去問她。
跟那女人說話腦仁兒疼。
彭野走到灶屋門邊,翻出手機看看,把程迦的手機號碼存上。
十六走出來勾住他的肩膀。
彭野:「有事?」
十六低聲:「哥,你覺得她怎麼樣?」
「……」彭野問,「誰?」
「攝影師。」
「……」
十六其實想問他們是不是有點兒不對。他和彭野兄弟多年,嗅覺和狼似的,且不說從浴室到程迦房門口那串詭異的血滴,更明顯是他察覺彭野對程迦挺冷的,估計是反感這女人。
但他也不好直接問他是不是對程迦有意見。十六想,可能是那天的摸胸事件程迦表現得太咄咄逼人。
「哥。」
「嗯?」
「你覺得程迦這女人怎麼樣?」
彭野轉眸看他:「什麼怎麼樣?」
「石頭覺得她脾氣古怪,我倒覺得她挺有意思的。」
彭野低頭在存號碼,稍稍皺了眉,程迦的「迦」字太難找。
十六搭著他的肩膀看他找字兒,隨口問:「哥,你會不會喜歡這種女人?」
彭野說:「我找事兒麼?」
話才說完,身後響起不輕不重的腳步聲。
彭野聽出來了,沒抬頭。
十六嚇得趕緊笑著看過去。
程迦只穿了一件長襯衫,捧著飯碗和相機,目不斜視地經過他們,走進灶屋。
彭野低頭看著手機,餘光裡,程迦的襯衫下襬從他身邊飄過,白水藍的細紋,下邊一截白花花的長腿,她光腳穿著高跟鞋,白淨的腳踝上畫著黑色的蛇形紋身。
彭野找到「迦」字,存好電話。
就在這時,砰,砰,砰,有人把驛站的門敲得哐當響。
晚上9點。
幾人交換眼神,不說話了。周圍安靜下來,只有米飯在鍋裡鼓泡泡,屋外風聲蕭蕭。
暴風雪的夜晚,誰會跑到無人區裡一個地圖上都不會標注的小村子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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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屋離堂屋很近,一眼就能看見大門。
程迦抱著相機,本能地大步走向灶屋門口,突然脖子後一股猛力。彭野揪住她的後衣領把她拉到身後貼住牆壁,眼神示意她噤聲且別亂動。
程迦看他一眼,真沒動了。
她籠在他高大的背影裡,抬眼盯著他的後腦勺看。他的頭髮不算短,應該有段時間沒剪了,摸上去或許不會扎手。
她看見他下意識摁住左腰處,那裡隱約有個凸起,程迦知道是槍。
程迦抬起相機拍下他的背影,畫面的角落裡有表情嚴肅伺機而動的尼瑪和石頭,還有冒著炊煙的灶。
灶屋裡全是米香,氣氛卻極其緊張。驛站外風聲更大了,冰雹子砸得木房劈啪響。
「砰砰砰!哐哐哐!」外邊的人很暴躁,拍門變成了踹門。
驛站的老婆婆從樓上蹣跚走過來:「來啦……來啦……」
十六躲靠在門框的另一邊,和彭野交換著眼神。
彭野側貼在牆上,盯著大門;同時,左手摸到身後,在摸空氣。
程迦低下頭,盯著他寬大的手掌看,她慎重地把手伸過去,於是,彭野的指尖觸到了她的指尖。
有那麼一瞬間,是頓了一下的。
他的手往上伸得更遠一些,試圖握住她的手腕。可程迦敏捷又靈巧地回縮,結果他抓住了她的手,指尖戳到她手心。
她的心顫了一下,瞬間被他用力「帶」著,「拉扯」著,順勢貼到他後背上。
她感到他的身體僵了一瞬。
她的臉挨在他的後脖頸,緩緩地呼出一口氣,他又僵了僵。
他算是把「趁人之危」這個詞的一筆一劃都給體會清楚了。
但這種時刻,他沒心思和她鬥法。
程迦握緊他的手,貼靠在他背上,他手掌溫度很高,背也很牢靠,讓她不免想睡覺。
所有人都緊張待命。
程迦卻在想,他脖子上有股自然的清香,她懷疑他洗澡的肥皂其實是洗衣服的,比如,皂莢?
「來了。」老婆婆撤下門栓,打開大門。
頃刻間,風雪和寒氣翻滾進來,帶著兩個直跺腳的姑娘,一個濃妝豔抹,穿著糖果色夾克和緊身褲,直報怨:「我的媽呀,什麼鬼天氣,凍死了凍死了!」
另一個素雅些,一身綠色衝鋒衣,牙齒咯咯直打顫:「天氣預報不是這麼說的啊。」
虛驚一場。
程迦最先反應過來,很決絕地抽離彭野的手掌,轉身走了。
彭野回頭,卻只看到她淡定的背影,她抱著相機又選景去了。
那模樣,彷彿剛才是他趁機佔便宜把她「拉拽」得她前胸貼他後背。她迫於形勢,只能勉為其難地和他咚一下。現在危機解除,她就趕緊甩手。
沒有言語能形容彭野此刻的心情。
「安安,我手機去哪兒了,你看見我手機了嗎?」糖果色夾克的女孩左轉右轉,翻行李。
叫安安的女孩說:「你一直自己拿著啊,兜裡找找。……肖玲你別急,我撥你的電話……」
肖玲停下等鈴聲響,可,十幾秒過去了,沒有聲音。她濃妝的臉一下子扭曲:「丟了,一定是丟了。我得出去找。郭立得聯繫我的。」說著要轉身出門。
「現在不能出去……」老婆婆攔住肖玲,看向安安,「姑娘,你得勸勸你朋友,雪這麼大,天都晚了,出去不得啊……」
安安拉住肖玲:「明天再找吧。車壞了,這走一路都沒人家,你沒凍慘啊。」
肖玲發牢騷:「郭立給我打電話怎麼辦?他也沒你號碼,聯繫不到我怎麼辦?或許就掉在附近了,你用手機不停打我電話,一定找得到。」
老婆婆拉不住,扭頭對灶屋裡的人喊:「你們來幫忙說說。」
兩個女孩這才發現灶屋有人,扭頭一看,尼瑪正好奇地看著她們。肖玲的臉瞬間白了一度,驚恐,連連往安安身後躲,聲音壓低,害怕得都變了形:「少數民族!」
肖玲抓住門,顫抖著小聲:「安安,這店肯定有問題,快逃啊!」
安安也被她弄得頭皮發毛,尼瑪看懂了他們的意思,窘迫地笑笑,躲到一邊去了。
尼瑪的身影閃開,安安和肖玲看到一個穿長襯衫的女人,靠在煙霧繚繞的灶台上,捧著相機在拍照。鏡頭黑漆漆泛著白光,遮住了她的臉。
她穿著高跟鞋,卻沒穿褲子,淺藍紋的長襯衫遮著腿根,她的腿白花花的,又長又直,美極了。
她放下相機,冷漠地看他們一眼,跟著尼瑪閃開了。
程迦冷冷地吐出一句:「傻逼兮兮。」
尼瑪聽見,一愣,忙擺手,憨憨笑道:「程迦姐,沒事兒,我都習慣了。」
程迦沒理他,點根菸抽了一口,才回頭,臉色並不好,語氣也冷:「過來我這兒……麥朵的照片還沒給你看呢。」
尼瑪愣頭愣腦的:「姐,你不是說原片不給人看嗎?」
「讓你過來就過來!」
「是。」
十六他們出去了,規勸兩個女生留下。
石頭說:「風雪太大啦,你們現在跑出克,會迷路滴咧。」
十六說:「氣溫還在下降,萬一你們體力不支暈倒了,或許會被凍死。」
肖玲被說得有些猶豫,但仍然不太死心,想了想,一下子抓住十六:「大哥哥,要不你們陪我們一起去吧,求求你們幫幫忙了。我的手機真的很重要。」
十六:「……」
安安難為情地扯了肖玲一下,都說了溫度低會被凍死,別人的命不重要了?
這時,老婆婆嘆了口氣,道:「他們不能走。」
「為什麼?」
「這屋裡還住著一個女孩子呢,男人不能分散開。」
這話怎麼聽怎麼詭異。安安警覺地嗅到了什麼,問:「老婆婆,你有話直說啊。」
「我本來不想說的,我們這兒的名聲已經夠壞了,壞得村子裡的人都跑出去不回來了。」
「啥事兒啊?」
老婆婆聲音嘶啞,緩緩道:「女孩子大晚上的別出門,太危險了。咱們這村子裡沒有女人……」
暴風雨,深夜,驛站,老太婆聲調徐徐,安安和肖玲臉色變了又變。
「沒有女人,只有專打女遊客主意的男人。」
肖玲直哆嗦:「沒人抓他們?」
「你們來的路上,見到不少尋人啟事吧。」
「啊。」
「人都找不到,抓誰啊?」
老婆婆說著話,彭野等人都沉默著。
肖玲嚇得臉色全白,徹底打消了外出的念頭。
老婆婆又說:「他們是保護站的工作人員,被暴風雪困在這裡,他們在這兒,你們也安全點,不然我也不敢收留你們。」
彭野和十六都沒說話。
安安和肖玲看向幾人,很快決定不出門了。
兩個女孩安置好了下樓,石頭和尼瑪搬了四方的木桌和長板凳,一盤盤熱氣騰騰的飯菜往桌上端。少有葷腥,只有一盤茄子炒肉,剩下三盤全是素菜。
這些菜賣相不好,放在平時她們才不會吃;可她們又累又餓,在一旁看著眼饞。
她們又看到程迦,她翹著二郎腿,坐在長板凳上閒散地抽菸,等人齊,她的側臉安靜而冷淡。
肖玲看到她細細的手腕上戴著卡地亞的手鐲,淡金色的,間隔幾顆閃閃的鑽石。肖玲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同款。
安安清楚剛才肖玲說的話惹了尼瑪和她,過來道歉:「剛才對不……」
程迦頭也不回,大拇指朝尼瑪那邊指指:「和他說。」
肖玲覺得憋屈,安安拉住她,又困窘地對尼瑪說:「剛才對不起啊,我們不是那個意思。」
尼瑪本來就害羞,又不好意思和女人說話,紅著臉連連擺手,說著「沒事兒沒事兒」跑去灶屋盛飯去了。
安安更加內疚。
肖玲則盯著桌上的菜,她快餓死了,這荒山野嶺的鬼地方,別說館子小賣部,人都沒幾戶。她和程迦打商量:「那個……咱們搭個火吧。」
程迦慢慢側過頭來看她,青白的煙霧籠罩在她臉上,她的眼神像迷霧,看上去竟有種別樣的性感。
肖玲不喜歡她那平靜又冷淡的表情,像端著什麼,高高在上似的。
程迦低頭,手指點了點菸灰,空閒的另一隻手伸向她:「先交錢。」
「好。」肖玲翻錢包,找出二十塊,想想又加了五塊,嘴上卻問,「多少錢啊?」
程迦說:「一百。」
「一百?」肖玲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你說什麼?就這些菜值一百?!」
程迦扭頭看她一眼,道:「一人一百。」
肖玲震驚了,這女人簡直是敲竹槓的能手。
安安小聲理論:「這是不是太貴了?」
程迦緩緩呼出一口煙,道:「08年南方雪災,交通癱瘓,你知道那時高速路上一杯方便麵多少錢嗎?就是這個價。」
安安一下子說不出話來,肖玲道:「可你這也太貴了。簡直是坐地起價。」
程迦很安靜地說:「我不強買強賣的。」
她身體不太活泛,懶得開口多說,語氣相比平時更加淡漠,飄忽得跟煙似的。
肖玲被她給噎死。
肖玲想這女人肯定是那種特能裝特能較勁兒使壞特會沒事就嫉妒年輕女孩的那種女人。
安安和肖玲在一旁商量後,放了兩張一百在程迦面前。
石頭端著大盆米飯走出來,程迦把錢遞給他:「她們兩個要搭伙吃頓晚飯。」
石頭一愣,頓時喜上眉梢,趕緊擦擦手上的水,把錢接過來,一看是兩張,皺了眉:「這給太多了啊。」石頭立刻還一張回去。
安安不敢接,看了程迦一眼;肖玲上前接住。
程迦看了看石頭,也沒攔。
可石頭還在衣服口袋裡摸,自言自語:「等等,我給你們找錢啊。」
他拿出一小卷錢,抽出9張皺巴巴髒兮兮的十塊,遞給她們:「來。」
安安愣住;這回,連肖玲也不好意思接了。
安安說:「別找了,我們坐火車吃盒飯都要這麼多錢呢,還吃不飽。」
肖玲趕緊道:「雪這麼大,萬一我們明天還跟著你們吃呢。」
「好,好。」石頭笑著說,「那到時候再找錢。」
程迦抽著煙,什麼話也沒再說了。
背後腳步聲由遠及近,隨之是彭野低冷的聲音:「誰准你抽菸的?」
程迦並沒有回頭,她默了默,很聽話地把煙從嘴裡拿下來,還淡淡地笑了笑。她等得就是這句話,她準備俯下身,把菸頭摁滅在地上。
但彭野上前一步,彎腰接住了她手裡的菸頭,他沒什麼語氣,或許帶點兒不爽,說:「別俯身。」
程迦就沒有俯身,低頭看著他把菸頭摁在地板上,火光一閃,滅了。
彭野弓著腰,一抬眼皮看到她光露的腿,還有腿根邊淡藍細紋的襯衫。
他說:「上去換衣服。」
程迦問:「為什麼?」
屋裡很暖,根本不冷。她輕輕換了個坐姿,兩條白嫩嫩的腿交疊著,不經意摩挲了一下,近在彭野眼前。
彭野沉默著,站直了身。他看她一眼,知道她又犯作了。
和以往一樣,他什麼解釋也沒有,直接說:「你腿太難看。」
程迦:「……」
這男人就會對她簡單粗暴是吧,她真是日了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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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迦換上衣服走出門,尼瑪站在不遠處。
程迦問:「你怎麼跑上來了?」
尼瑪揉揉腦袋,說:「七哥叫我喊你下去吃飯。」
程迦斜著眼瞧他半晌,瞧得他眼睛發毛了,才開口:「尼瑪,你看我,……我的表情看上去像相信你的話嗎?」
尼瑪:「……」
「憑你也想糊弄我了?」
尼瑪窘迫地搓搓手:「姐,是真……」
「他喊我吃飯?呵,太陽從西邊出來。」她拉上房門,高跟鞋走在木板上響聲清脆,走一步又停下,兀自笑笑,說,「風從月亮上吹過來。」
尼瑪不敢說謊了:「姐,我怕你生氣,上來看看你。」
程迦說:「我不會生他的氣。」
尼瑪心裡一塊石頭落地:「那就好,程迦姐你真好。」
程迦是真沒生過彭野的氣,從來沒有。她想,有他那副身材,想寵愛都來不及,誰還有心思生氣。
而且,她很清楚他是故意慪她的。
她淡淡道:「他說難看就難看了?成天看的不是羊腿就是牛腿,他知道什麼是好看?」
「對呀對呀。」尼瑪附和,心想程迦還挺堅強的,他想打圓場,便說:「七哥有時候說的話不是那意思。其實,他還挺關心你的。以前我們不認識,以為你是計生用品販子的時候,他也提起過你呢。」
計生用品販子?程迦有夠無語的,隨口道:「他提起過我?」
「對啊。」
「說我什麼了?」
尼瑪眼睛亮晶晶的,實話實說:「他說你是母夜叉。」
程迦:「……」
尼瑪說完,又趕緊擺擺手,跟她解釋:「你別誤會,其實是石頭哥說你是女夜叉,七哥就說不是,你是母夜叉。」
這有可誤會的餘地麼?
程迦淡笑一下,說:「我謝謝你們全隊。」
尼瑪嘿嘿地笑:「不用謝不用謝。」
--
程迦還沒下樓,樓下堂屋裡的一桌人就聽到了她的高跟鞋響,清脆,利落,宣告她的登場。
安安和肖玲扭頭看程迦,然後就挪不開眼神,程迦的衣服很簡單,白色針織衫配黑色呢短裙,一條打底褲,清淨幹練。
明明很簡單的衣服,看著卻很有品位。
她個子高瘦卻又有料,這衣服往她身上一掛,跟時裝周上的模特兒一樣。
十六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說:「程迦,你先前穿衝鋒衣看不出來,這麼穿真好看。」
石頭問:「是羊毛做的麼?」
程迦:「除了羊就不能想點兒別的動物?」
石頭:「牛?」
程迦:「……」
彭野就跟沒看見她似的,盛飯分碗筷。
--
四條長凳,十六和石頭坐一條,尼瑪跟著彭野坐一條,安安和肖玲擠一條,沒人敢和程迦坐,倒弄得她一人壓一方,跟老大似的。
安安和肖玲大學快畢業,年輕女孩對什麼都好奇,活潑又愛侃天,一頓飯的功夫就和十六石頭聊得熱絡。除了工作上的事不透露,十六都是有問必答。
吃完飯,石頭和尼瑪收拾碗筷。安安坐著不好意思,也幫忙收。肖玲則繼續和十六聊天。
程迦先上樓回房了。
晚上十點,對她來說太早。放在平日裡,這是她夜生活的開始。但今晚,她無處可去,也無事可做。
她從盒子裡抽出一支菸含在嘴裡,剛打燃火機,手卻頓住。想起那個微慍的聲音:「誰准你吸菸的?」
她盯著紅色竄動的火苗看了一會兒,無聲地笑了笑,把煙拿下來,關掉火焰。
程迦躺倒在床上,手裡舉著未燃的煙,轉來轉去。
木樓並不隔音,不久,走廊上傳來腳步聲,程迦聽得出來是誰。
她的手停住。
幾秒後,隔壁房門開了又關,腳步聲在房間的木地板上響起。
程迦想了一會兒,坐起身,剛要把飽受她手指蹂躪的煙扔進垃圾桶,想想在這兒有錢也難買,又塞回煙盒裡。
她重新穿上高跟鞋,走過房間的木地板,她知道隔壁的人聽得到。
她開門又關門,動靜不大不小,不溫柔也不刻意,拿捏得剛好。她走到他門口的步伐也同樣如此。
程迦倚在他門邊,安靜地等待。
我在你門邊候,你一定知曉。
走廊裡燈光昏暗,樓下傳來女孩們的談笑聲,但門的那一邊,格外安靜。
程迦手心出了點兒汗,開始把玩打火機。過了不知幾分幾秒的安靜,那頭傳來他低沉的嗓音:「誰在外邊?」
程迦無聲地笑了笑,說:「風。」
彭野沉默半刻,鬼使神差地問:「哪個方向的?」
她站在東西走向的走廊上,他的房門面朝南方。
程迦說:「你開門,起南風;你不開門,就刮西風。」
屋裡頭又安靜了,樓下的談話聲依然清晰。
一秒後,那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彭野拉開房門。
程迦斜倚著門,摁打火機玩,火苗一明一滅的,照在她臉上。她嘴角還留著淡淡的笑,眼睛仍是那樣平靜。
他扶著門,並沒有請南風吹進門的意思。
她看出來了,還問:「不請我進去?」
他低頭看她:「有事?」
程迦穿著高跟鞋,還是得仰望他。
她微微直起身,特意斜靠去門板上,彭野稍稍用力穩住門。他的臉逆著房裡的燈光,輪廓鮮明。
她感受到他侷促的力量,要笑不笑的,眼神筆直:「進去說。」
彭野道:「在這兒說。」
她臉上的笑意就淡了下去,說:「沒事兒了。」她站直了身子轉過身,打火機不小心掉在地上。
程迦站在原地,一副我俯身會可能流鼻血的樣子看著彭野。
彭野盯著她看,明明預感她有什麼目的,可幾秒後,還是得彎腰去撿。
她低頭看,他的頭在她腿邊。她稍稍下蹲,五指伸進他的頭髮,摸了摸。
他的頭髮茸茸的,有一點點扎手……
「和我想的一樣軟。」她說。
彭野站起身,眼神微冷,俯視著她:「你幹什麼?」
程迦說:「我說軟,『僅』指你的頭髮。」
彭野:「……」
他眼神很黑:「有下次,我會不客氣。」
調情結束。
程迦筆直看著他,像在無聲堅持著什麼。
幾秒後,程迦平靜開口:「彭野。」
這是她第一次正式叫他的名字,彭野竟無法接話。
她說:「你以後別栽我手裡。」
她表情不羞不愧,眼神寡淡如水,卻似乎在說:不然,我會整死你。
彭野看懂了,沒接話。
樓下,石頭喊:「老七,程迦,快下來。」
兩人對視著,在較勁,都沒有回答。
「老七?程迦?」石頭還在喊。
「來了。」程迦看著彭野,回應。
「下去吧。」她淡淡地說著,站直身子,轉身走了。
彭野冷臉看著木色走廊上程迦的背影,耳畔卻莫名響起她剛才說的話。
他沒想過她會用那種方式表達,一種讓他瞬間就接受理解且稍稍驚異的方式,像在講只有兩人能懂的密語。事先沒有約定,拈手就來。
「你開門,起南風;你不開門,就刮西風。」
他的門面朝南方,開門,南風吹進屋;不開門,風從西往東,上走廊。
她說她是風,他開門,就進屋;不開門,就回房。
然後,他開門了。
而另一句話更像魔咒:「彭野,你以後別栽我手裡。」
--
因為晚飯多了兩個女孩,石頭擔心大家都沒怎麼吃飽,所以烤土豆吃。
一群人圍著炭火,烤土豆的香味漸漸散開,溫暖又溫馨。
程迦挑了一個,聽尼瑪的指示,撥開皮,熱氣直冒,撒上鹽巴吃一口,軟綿綿的,又甜又鹹。她向來不愛土豆,可這回的烤土豆是真美味。
安安和肖玲直誇好吃,石頭笑得合不攏嘴。
肖玲邊吃邊問:「剛進院子的時候,我看到停著兩輛車。那是你們的啊?」
「是啊。」
「都被雪蓋嚴實了。」
「明天就會停雪。」
「能停?」肖玲詫異,「你們看天氣預報了?」
十六指指彭野:「他懂。」
肖玲「哦」一聲。
夜裡十一點半,眾人散了去睡覺。肖玲和安安害怕深山恐怖男夜襲,把房間換到十六的對門,也就是程迦的隔壁。
肖玲一進屋就爬到炕上揉腿:「我真是瘋了才跑來這兒,下次打死我也不來了。」
安安沒說什麼。
她和肖玲是大學同學,現在不是流行來藏區麼,兩人就把畢業旅行的地兒選在羌塘,原本肖玲的男朋友郭立也一起來。可臨行前兩人拌了嘴,肖玲一氣之下改變日期和行程,拉著閨蜜安安一起來了。
肖玲賭氣道:「手機掉了也好,聯繫不到我,急死他。」
安安說:「其實郭立挺冤枉,他導師臨時帶他開會,他也沒辦法。你就可勁兒折騰吧。哪天把他折騰跑了,我看你後不後悔。」
肖玲被她這麼一說,又有些懊惱,她煩躁地在床上滾:「不想了不想了。」隔一會兒,又說,「剛才那幾個男的挺好的。」
安安說:「是啊,一開始我們還以為他們是壞人,真有點兒不好意思。」
「但那個女的太討嫌了。」肖玲哼一聲,「勢利,這輩子沒見過錢似的。」
安安說:「不是吧,我看她穿衣服很高檔的樣子。她的手鐲和你一樣呢。」
肖玲道:「現仿貨多了。有錢會住這種地方,或許是窮游。」
「但她的相機看著很值錢啊。」
肖玲說:「她這種人,隔壁藝術學校很多啊。一身名牌都是別人買的。咱們學校,一本重點,哪個同學不是正正經經?」
安安說:「你別太絕對。」
肖玲說:「咱們是沒那麼多有錢人的裝備,可咱們有文化有志氣有尊嚴。」
安安說:「這不代表別人沒有啊。」
「你也看見了,那女人對誰都愛答不理,她和這群人不熟,估計是路上搭伴的。」
她鄙夷地笑了笑,說,「安安你不知道吧,微博上說,很多女的單身來這兒窮游,搭便車不給錢,用身體做交易。一路陪人睡著走完。」
「肖玲,平時在宿舍八卦就算了,這麼說也太……」安安想說「惡毒」,顧忌著友誼,嚥了下去。
「這種可能性太大了。安安,你別把這個世界想得太單純……」
肖玲話沒說完,隔壁傳來十六敲門的聲音:「程迦,你睡了沒?」
程迦說:「還沒。」
「開下門,你晚上是不是忘吃藥了?」
「啊,來了。」
肖玲和安安對視一眼,驚愕地瞪大眼睛。程迦還是那副不咸不淡的嗓音,可她們聽得一清二楚。
這麼說,
剛才她們說的話,程迦全聽見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 14 章
「怎麼辦?」肖玲壓低聲音。
安安恨不得鑽地洞:「我哪兒知道怎麼辦?叫你別亂說。」
「我說她心機重吧,偷聽我們說話那麼久,一聲不吭。正常人聽到,早該弄出點聲音讓我停下了」
安安狠狠瞪他,眼神警告:你閉嘴。
那邊程迦吃了藥關上門,似乎上了床,再沒動靜。
肖玲等了一會兒,放鬆下來,在安安耳邊說悄悄話:「誒,你注意到那個長得有點兒小帥的男人沒?」
「身材挺好的那個?」
「嗯。不怎麼說話,但很有男人味。挺少見的,現在的男人都沒點兒男子氣概。」
「的確。」安安贊同。
肖玲嘆氣:「可惜了。」
「可惜?」
「可惜他只是個小保護站的工作人員,這兒又偏僻又窮,工資不高,沒前途。」
安安不以為然:「加班擠地鐵省錢還房貸就更有前途?各有各的好,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就行。我看他們都挺愛自己工作的。」
肖玲癟癟嘴:「反正我待一小時都受夠了。明早和我去找手機!」
這兩人一晚不安寧,程迦卻睡得很好。
隔壁房間的談話她聽得一清二楚,可她沒有任何感覺。
她睡得好,還做了個好夢,看過實物,這晚的夢更加有跡可循,可要有實際性進展時,有人敲她的房門。
程迦平靜地睜開眼睛,失望之情難以用語言形容,她現在可以跳下床掐死敲門人。
「程迦。」是彭野特有的嗓音。
程迦:「……」
她抬手遮住眼睛,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程迦。」
「幹嘛?」她躺在床上問,語氣不好。昨晚他們還互放了狠話。
她不耐煩的語氣傳到門外,被理解成起床氣。外邊的人安靜了。
這放空的間隙,程迦徹底醒了。
「雪停了。」他說。
程迦感覺到了,因為世界非常安靜,沒有風,也沒有冰雹,屋裡亮堂堂的,是外邊的雪光。
他的語氣裡有和解的意思。
她便同意了。
她睡在溫暖的被子裡,隔著一塊門板和他說話,這感覺不能更好。
「你好好休息,下午得上路。」
程迦:「……」
她翻了個白眼:「你叫醒我就是為了說讓我好好休息?」
彭野:「……」
「雪很厚,你別到處亂跑。」他說,然後似乎邁腳要走。
「誒——」程迦掀開被子,坐起來,「你去哪兒?」
「我們幫驛站的阿嬤弄點兒柴。」
程迦慢慢「哦」一聲:「你們都去啊。」
「嗯。走了。」他走幾步,又折返,隔著門交代,這次語氣稍重,「你別亂跑。雪盲會讓你迷路。」
房間裡很溫暖,程迦擁著被子,道:「不亂跑。」
彭野似乎想了一秒,又警告一句:「當心撞上阿嬤說的人。」
程迦無語,他哄小孩兒呢。
她一眼看出驛站老婆婆說那話是嚇唬倆小女孩的,但她並沒拆穿,無聲笑了笑,道:
「嗯,我不會跑。」
腳步聲遠去,彭野走了。
程迦重新躺回去,蓋上被子。世界好安靜啊,她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她翻身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睡了。
天光朦朧,世界靜謐。
程迦睡了一會兒,睡不著,爬起來推開窗戶一看。
好傢伙,漫山遍野全是白茫茫的雪,無邊無際,像打翻的牛奶罐,沒有一絲雜質。
程迦套上羽絨衣,換上雪地靴,下樓去了。
經過灶屋時,她聞到小米粥和窩窩頭的清香。走進去掀開大鍋蓋,蒸籠屜裡放著三碗粥和六個窩頭。
程迦端出一碗,拿了兩個窩頭,盤腿坐在稻草堆裡吃起來,咬一口窩頭喝一口粥,碗放在土地上。
灶屋裡有朦朧的光,只有她的心跳聲在陪伴,
這個早晨,好清靜啊。
程迦吃完早餐,打開驛站大門,風停了,只有白茫茫的雪地。
她真沒打算亂跑,她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門口看風景,四周沒有一絲動靜,她坐了半個多小時,摸出煙來抽。
抽完半根,雪地上傳來沙沙的腳步聲,是安安,急急忙忙的。
安安一進院子就看見程迦,穿一件白色羽絨衣,坐在小板凳上,頭髮沒梳,很慵懶的樣子,她沒看安安。
安安想起昨晚的事,也尷尬,繞過她跑進屋。她在屋裡咚咚咚樓上樓下跑,一個人沒找著,又跑回堂屋。
「鍋裡有石頭給你留的粥和窩頭。」程迦嗓音淡淡的。
安安受寵若驚,說謝謝,可她沒心情吃東西。
她站在程迦背後盯著她看。
幾秒後,程迦回頭睨她,眼神冷淡:「看什麼看?」
她的指尖,煙霧寥寥。
安安尷尬地笑笑:「你好像很喜歡抽菸啊,這不健康。」這話是昨晚肖玲和她說的。
程迦盯她一秒,轉回頭去。
安安覺得自己又說錯話了,
程迦道:「那棵樹上有個鳥窩,屋簷的冰棱裡凍住了一片黃葉,院子牆角下邊有個雪兔洞,那是雪兔的耳朵,冒出頭了。」
安安跟著她的指示看,覺得稀奇。她以為今天的世界只剩了白。
程迦望著遠方,道:「我看見了雪兔,你卻只看到煙,我們誰不健康?」
安安愣住,竟啞口無言。
程迦說:「你那朋友出事了?」
「你怎麼知道?」
「因為她該呀。」
「……」
安安跑去程迦面前:「她非要找手機,我只得陪她去。雪地那麼廣,也不能一直牽著手低頭找。我找了一會兒,回頭她就不見了。」
程迦聽完,道:「你們找手機的方式不對。」
安安問:「哪兒不對啊?」
程迦說:「昨天下那麼大的雪,手機被雪埋了,你們得開著挖掘機和吸塵車去找。」
安安:「……」
程迦冷笑一聲:「她找死,你也是個沒腦子的。」
安安面紅耳赤,想了想,又懇求:「咱們一起去找找吧。」
程迦淡淡瞟她一眼,不回答也不動身。
安安看出她的意思是NO。
安安說:「她就是嘴賤,沒有惡意的。昨天她說的話你別往心裡去。」
程迦覺得可笑:「我的心沒那麼容易進去。」
安安說:「既然你不怪她,就幫幫忙吧,求求你了。」
程迦說:「彭野說不要我亂跑。」
安安問:「彭野是誰?」
程迦說:「一個會栽我手上的男人。」
安安不懂,無言半秒,求:「一起去吧,我實在方向感不好,不然我就一個人去,也不會求你。」
程迦說:「我挺佩服你,能冒著迷路的危險一個人去。」
安安急道:「她是我朋友啊。她出了事我會一輩子不安。」
程迦沒搭話。
安安問:「你方向感好不?要是不好,我就不搭上你了。」
程迦沒撒謊:「挺好的。」
安安眼睛一亮,程迦說:「雪盲,沒用。」
在雪地裡,沒有參照物,人以為自己走直線,結果卻會走成一個圓。
安安咬咬牙,說:「我走了。」
程迦皺眉,不耐煩:「你能別找死麼?」
安安立在幾步外,別著頭不吭氣。
「你摸不清方向,這又沒手機信號。等他們回來。」
「不行。肖玲不會原地等,一定會找回來的路,我怕她反而越走越遠,到時大家一起也找不到,她就沒命了。再說,萬一她遇到婆婆說的流氓怎麼辦,萬一她失去行動能力了怎麼辦?」
程迦沉默了。
流氓是莫須有的,但現在的情形的確危險:如果肖玲越走越遠,幾小時後彭野他們回來只怕也找不到;況且,如果肖玲摔進雪坑,她會在短時間內活活凍死。
程迦摁滅手上的煙,說:「走吧。」
安安驚訝;
「說好了,」她站起身,指遠處的山坡,「走到那個山坡就回頭。到了那兒找不到,也必須返回。
救人要盡力;也要保護自己。」
「好。」安安用力點頭,又納悶,「你剛不是說,雪盲會迷失方向,走成圓圈麼?」
程迦看她一眼:「手機裡有指南針。」
安安:「……」
原來剛才她只是想阻攔她冒險。
安安跟在她身後,看她的長髮在雪裡飄,她小聲道:「你提醒我,我自己用指南針就好了。」
程迦不咸不淡道:「閒著無聊,去走走。」
「哦。」安安在她身後微微一笑,覺得走在雪地裡也溫暖了。
她猜,程迦一定是擔心如果肖玲掉進雪坑或者失去了意識,她一個人救不了。
程迦邁著大長腿在前邊走,安安努力跟上:「你是不是去過很多……」
「別套近乎。」程迦涼薄地打斷,「我們不是一類人,也不會做朋友。」
「哦。」安安縮縮脖子,閉了嘴。
兩人一前一後,在齊小腿深的雪地裡前行。
世界白茫茫一片,回歸安靜,她們的身影在雪地上變成兩個小黑點。
時近中午,安安再次急匆匆跑進院子,她的衣服帽子頭上全是雪。
她衝進門,大聲喊:「程迦!」她們約定好走散就自己回來,別亂跑。
樓梯間傳來腳步聲,安安驚喜地跑去,卻愣住:「肖玲?!你回來了?!」
「啊,剛到。」肖玲摸著頭髮,眼神躲閃。
安安喜極,又驚慌:「那女孩不見了,我們去找找。」她拉著肖玲往外跑,肖玲甩開她的手:「誰呀?」
「住我們隔壁的啊。我和她一起去找你,結果踩到坑,滾散了。」
「你都回來了,或許過一會兒她也回來了。」
「按理說她比我走得快。一定是被埋在哪兒了,或者被什麼東西砸到。」安安把肖玲拉到門口指給她看,「就那個山坡,不會迷路的,我們一起去,萬一她受傷咱倆還能扶她回來,我一個人拉不……」
「不去。」肖玲不耐煩,「那女人很看不起我們的。」
安安:「她是為了找你才出去的啊。」
「我累了,走不動了。去了也救不了人,或許又摔坑裡。你就在這兒等著吧。」
「萬一程迦她等不了了呢?」
「哪有那麼多萬一?」
安安咬咬牙,氣道:「我走了,如果他們回來,告訴他們去那個山坡幫忙,轉句話不費事兒吧?」
肖玲拉住她:「安安,太危險了。你別去!」
安安警覺:「你為什麼突然說這種話?」
肖玲愣了愣,後退一步。
安安回頭望那個山坡,不知怎麼,眼淚嘩地流下來,想起程迦說:
「走到那個山坡就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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