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燃 -【穿成短命白月光後,和反派HE了】《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20-5-31 10:20 PM 編輯【書名】:穿成短命白月光後,和反派HE了
【作者】:青花燃
【內容簡介】:
桑遠遠穿進一本古早玄幻虐戀小說裏,成了男主那個紅顔薄命的早逝白月光。
男主愛她,男配們也愛她。
女主因爲長了一張酷似她的臉,被衆男又愛又虐又踩,傷身又傷心。和男主的感情更是波折重重狗血不斷,虐得死去活來,結局還能幸福HE。
桑遠遠:「不好意思本人一不想死二受不得虐,所以我選擇跟反派走。打擾,告辭。」
反派長眸微眯,姿態慵懶,唇角笑意如春風般和煦——
「我的身邊……可是地獄呢。」
她沉思三秒。
「地獄有土嗎?」
「……有腐地。」
「有水嗎?」
「……只有血。」
他想看她驚惶失措,想等她尖叫逃離,不料女子呆滯三秒之後,雙眼竟然隱隱放光——
「正好試試新品種!」
「……」
他在最深沉的黑暗中苟延殘喘,從來也沒想到,竟有一個人,能把花草種滿一片荒蕪。
木系治癒僞仙女X暴戾冷血大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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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第1章 短命白月光
桑遠遠覺得,自己大概會成為史上最短命的穿書者。
別的炮灰好賴還能活不過一集半集,她倒好,穿越的這本書,開篇第一句就白紙黑字寫著——
【桑遠遠死了】
安排得明明白白!
此刻,她安安靜靜地躺在一張舒適度極高的雲床上,等死。
雲床四周垂著墜滿了半透明幻彩晶線的鮫紗帳,薄如蟬翼,精美無比的紋繡圖案好像懸浮在空中一樣。帳頂有一排小小的玉鈴鐺,偶爾發出悅耳的叮叮聲。
華貴得低調,奢侈得不顯山不露水。
紗帳之外,有一團金光在晃來晃去,是個身材豐腴的女子。
桑遠遠知道她的身份——幽州王的王妹,幽盈月。一個飛揚拔扈、任性驕橫、行事魯莽不記後果的貴女,也是男主韓少陵的小夫人,惡毒女二號。
正是她,毒殺了韓少陵的白月光桑遠遠。
桑遠遠覺得自己可能是不小心扒了天道的祖墳,才會被一次次地收拾。
先是走在路上被雷劈死,死了個外焦裡嫩,然後馬不停蹄穿越到正在看的小說裡面,成了男主那個開篇就死的短命白月光。
很快,女二幽盈月就會把一壺毒酒灌到她的肚子裡。
桑遠遠一點也不想再死一回。
誰能救她?
男主韓少陵是指望不上了。這個狗男人從外面帶回了一個和桑遠遠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此刻正壓在自己的寢殿裡寵幸,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的話,必定會鏖戰到天明。
幽盈月正是為了這件事情邪火攻心,才會跑到桑遠遠這裡來洩恨。
至於宮中侍衛……既然幽盈月能帶著隨從出現在這裡,那就意味著她搞定了外面的侍衛,沒有人會進來搗亂。
反正在原著中,桑遠遠死得無聲無息,直到女主夢無憂利用這件事徹底扳倒幽盈月之後,人們才知道桑遠遠是被毒殺的。
想活,她只能自救。
「好了沒有?磨磨蹭蹭的,直接毒死不就完了,韓郎又能拿我怎樣!」幽盈月的聲音極度不耐煩。
一個沙啞的女聲恭敬回道:「小夫人稍安勿躁,此事事關重大,萬萬不可留下什麼破綻。老身再淬煉一會兒,以確保將來無論任何人查驗屍身,都無法驗出問題。這樣才不會影響小夫人與主君的感情啊……」
老嫗臉上掛著苦笑。
主子做事從來不計後果,做下人的可不敢跟著她發瘋。
只見這老嫗掌中燃著一團明火,把銀酒壺燒得滋滋作響。
桑遠遠看著這玄幻的一幕,更加不想死了。
修仙啊!這是玄幻修仙啊!
但死不死她說了不算。
她此刻的狀況連砧板上的魚都不如。魚還能蹦一蹦,而她,就像是一隻被困在空心木偶裡面的猴子。
這具身體受了重傷還中了劇毒,魂魄大約早已散了,只是一直沒有斷氣,便被好生供養著。
直到今日桑遠遠穿越過來。
她從早晨撲騰到半夜,終於睜開了眼睛和嘴巴。
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見殿中的侍女一個接一個倒在地上,然後,幽盈月帶著人闖了進來,準備毒殺她。
等死的滋味,當真是一言難盡。
桑遠遠還想再掙扎一下。
她的喉嚨好像一整塊硬木頭,蓄了半天力氣,她終於吐出幾個干扁又含混不清的字。
「我若死,韓……惦記一輩子。得不到的……最好。」
聲音雖小,卻清清楚楚地傳到了殿中這兩個人的耳朵裡。
幽盈月一把扯開了鮫紗帳,一雙瞪得白多黑少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桑遠遠。
她打扮得像只金燦燦的孔雀。
方纔隔著雲霧般的紗帳倒是還好,此刻帳子一掀,桑遠遠差點兒被閃瞎了眼。
幽盈月冷笑道:「醒了?你居然醒了?!很好!既然醒了,那就讓你死個明白。」
反派殺人之前一定得叨逼叨,這是傳統習俗。
桑遠遠真誠地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願意做一個最耐心的聽眾。
幽盈月瞇著眼盯了桑遠遠一會兒,豐潤的紅唇一動,字字都帶著無盡恨意:「我嫁給韓郎五年,整整五年!我那麼愛他,那麼愛!我們當初那麼那麼好,結果呢?自從遇到你,一切都變了!若不是你故意勾引他,我的韓郎又怎會負心!單這一條,你就該死!」
說起舊事,幽盈月美艷的面龐不禁微微扭曲,她伸出一根金燦燦的假指甲,戳在桑遠遠的臉頰上。
「長得好看了不起嗎!搶走韓郎的心還不夠,還要搶走正夫人的位置,踩在我幽盈月的頭上!做你的春秋大夢吧!」
她口中有濃重的脂粉香,一陣陣呼在桑遠遠的臉上。
桑遠遠設身處地想了想,發現幽盈月確實挺慘的。要換成自己這暴脾氣,肯定連渣男帶小三一塊兒剁!
幽盈月繼續冷笑:「不怕告訴你,大婚那日的刺客,正是我安排的呢,目標本也不是韓郎,而是你!哈,我倒是沒想到,你居然這麼癡情,都還沒進門就能替韓郎擋刀,好了不起哦!怎麼樣,中了我幽氏絕門木毒,是不是生不如死啊?算了,我可憐可憐你,這就幫你解脫吧!」
她也不知是氣憤還是激動,瞪著眼,身體顫個不停,一身金光更是晃得桑遠遠頭暈眼花。
桑遠遠用氣聲道:「沒用。他會找替代品,永遠忘不了我。」
幽盈月瞇起眼睛,表情像隻狐狸:「我知道。他不是在寵那個和你長一樣的女人夢無憂麼!我就是要讓他知道,在他和那個女人顛鸞倒鳳的時候,你,桑遠遠,死了!日後一見到那個女人的臉,他就會想起你,進而想起你的死,再想到你死在他寵幸那個女人的時候——我看他日後還睡不睡得下去!」
桑遠遠震驚了。
誰說這是個無腦的惡毒女二?!這個邏輯好像完全沒毛病啊!
書中,桑遠遠死去之後,男主韓少陵的確有一些日子沒碰過女主夢無憂。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女二再怎麼撲騰,也架不住劇情大神安排給女主的狗血金手指。
「不是,」桑遠遠有氣無力,「你,沒看到本質。要從根源上,解決問題。」
幽盈月瞇起了眼睛。
身後的老嫗道:「小夫人,毒已備好,可以送她上路了。」
桑遠遠感覺到自己的心臟猛地墜了下。
死字到了頭上,誰也會害怕的。尤其是死過一回的人,更是深知那生死之間的大恐怖。
幽盈月接過毒酒,慢慢扯了下嘴唇,道:「你可以求我,我給你一句話的機會,若是能哄得我滿意,我便饒了你。」
她的眼神晦暗平靜,唇角挑起譏諷的弧度。
桑遠遠知道,幽盈月心裡根本沒有『放生』這個選項。這一句話,就是她桑遠遠的遺言。她要麼硬氣一點死,要麼無望哀求,可憐巴巴地死。
一句話。
桑遠遠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不帶停頓地用氣音說道:「我根本不喜歡韓少陵嫁給他都是被逼的只要讓他知道我心有所屬愛的是別人他一定惱羞成怒恨烏及屋連夢無憂都不屑要!」
一句話,一氣呵成。
幽盈月呆了三秒,目光輕輕閃了幾下,終於,隨手把銀酒壺遞給了身後的老嫗。
「當真?」眸光幽暗。
「真!」桑遠遠眸光堅定。
幽盈月又看了她一會兒,唇角勾起諷笑:「不可能。韓郎天下無雙,如他這般相貌,實力,財富,地位的人,世間再無第二個,就連天都帝君都曾戲言,若她尚未出閣,必不會錯過這般好郎君!曾經滄海難為水,見過韓郎,你怎可能看上旁的人!你騙我,酒來!」
幽盈月向後探出一隻手,老嫗急急遞上銀壺。
「有!」桑遠遠掙了下。
幽盈月捏開了她木木的唇,面龐湊到近處,一雙美艷的眼淬了毒,在桑遠遠臉上睃巡。
「好啊,你編一個名字我聽聽啊。我若沒聽過,或是什麼阿貓阿狗,那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另一隻手,已摸到了銀壺的柄。
桑遠遠道:「哪都比他好。」
這一回,笑的不僅幽盈月一個,就連躬身侍奉在她身後的老嫗也忍俊不禁,搖頭道:「主君乃是公認的天下第一美男子,不到三十的年紀便接掌王位,君臨一州,萬民俯首。自身亦是靈明境八重天的絕世強者,世間怎可能有哪都比主君好的男人?!這話說出來,可就平白惹人笑話了!」
「有。」桑遠遠依舊堅持。
她眼中的篤定讓幽盈月心頭浮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不待幽盈月轉過念頭,桑遠遠木刻般的唇角已挑起了一絲幾不可見的微笑——
「你,哥。」
輕輕的氣聲如同驚雷。
幽盈月猛地打了個寒顫,身後老嫗亦是猛地一抖。
二人手指交接處,裝滿了毒酒的銀壺鐺啷落地。
鋪了純白毛絨毯子的地面,頃刻間糊了一大塊。
這句話,實在是……太驚悚了。
幽盈月她哥。
幽州王。
幽盈月豐腴的身體像風中落葉一般,簌簌地開始發抖。
身後的老嫗急急伏在了地上,好像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恐怖消息,即將被滅口一般。
桑遠遠眼中的笑容無害得很:「對吧?」
幽盈月猛地摀住了紅唇,胸膛劇烈起伏,桃花眼中,瞳仁縮得幾不可見,連帶著眼眶都在顫抖。
桑遠遠火上澆油:「我心儀你哥,難道你覺得他哪裡不如韓少陵?」
幽盈月幾欲暈厥。
老嫗胡亂地把手放在地上亂攏,想要把滲入毯中的毒酒攏起來。
口中不住喃喃道:「小夫人,快,快殺了她,這話若傳出去,若傳出去……」
幽盈月大約是驚駭過了頭,倒是漸漸平靜下來。
她深吸了幾口氣,望向桑遠遠的眼神就像是盯著什麼洪水猛獸:「你,心儀,那個人?」
她不敢提名字,連『我哥』這兩個字都不敢說。
「對。」桑遠遠道。
幽盈月翻了半圈白眼,一口氣快要提不上來的樣子。
那個人,怎麼說呢?
與他相關的話題,絕大部分都是禁忌。其中,親情、嫁娶,更是人人聞之色變的絕對禁區。
連私底下都無人敢議論。
『幽州王』這三個字,只要在腦海中轉一轉,便像是有血腥味纏住了魂魄,三日不絕。
可見反派大魔王給這雲境十八州罩上了多麼厚重的陰影。
桑遠遠道:「小妹啊,你要是有木毒的解藥,不如給我用一用?被困這裡這麼久,我快想死你哥了。」
幽盈月只想原地去世。
她瞪著桑遠遠,半晌,眸中劃過一抹狠戾:「好,我這就幫你給……王兄,傳訊!你若敢耍我,我這就放一把火,活活燒了你!去,將我玉簡取來!」
最後一句是對身後老嫗說的。
這個世界遠距離傳訊用的是事先刻好符纂的玉簡,點對點,一次報廢。
離開幽州時,幽盈月將那枚還沾著血的玉簡收在了妝奩最底下,五年沒碰過。
幽州王王妹這個身份,讓幽盈月可以在外橫行霸道,肆無忌憚,但在這個世間,若說誰最害怕那個男人,則非她莫屬。
那是最深沉的恐懼,將伴隨她一生。
不過,要是有什麼東西能讓人暫時忘記恐懼,那莫過於愛和嫉妒。
玉簡很快送來了。
事隔五年,幽盈月終於顫著手,折斷那枚青瑩的玉簡,衝著如地獄一般沉寂幽暗的那一頭,顫聲道:「桑遠遠,說她,心儀王兄。」
說罷,像避瘟疫一樣,將玉簡懟到了桑遠遠的臉上。
血色已沁入玉色之中,淡淡的腥味繚繞在桑遠遠鼻尖。
玉簡散發出青色微光。
桑遠遠並沒有別的選擇。
「對,」她輕輕用氣聲對著玉簡說,「是這樣的,我喜歡你,幽州王。」
許久許久之後。
玉簡中,飄出一個懶散清潤的聲音,極好聽,彷彿還帶一點笑意。
「好。」
玉簡碎成屑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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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幽盈月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好。
她瞪著桑遠遠,豆大的汗珠從髮際線滲出來,順著塗了香粉的白膩臉蛋往脖頸裡面鑽下去。
「木毒解藥。」桑遠遠用氣聲道。
她知道自己還沒有脫險,因為幽盈月隨時有翻臉的可能——畢竟,她和幽州王的身上流著一模一樣的血,既然哥哥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狂徒,那麼妹妹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
用幽州王來震懾幽盈月,完全是以毒攻毒。
幽盈月愣了半晌,偏頭示意那老嫗取藥。
她道:「你若敢向韓郎告狀,會死得比誰都慘,明白嗎?那句話是你自己說的,你賴不著我!」
「知道,」桑遠遠繼續刺激她,道,「我還要做你王嫂呢。」
幽盈月又一次窒息了。她覺得自己的腦子好像也中了木毒,捂著額頭退開幾步之後,示意那老嫗把解藥灌給桑遠遠喝。
服下解藥,桑遠遠發現自己很快就活了回來。
被困在一具無意識軀體中的滋味,就像是永無止境的夢魘,黑暗、冰冷而絕望。
此刻木毒一解,她終於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這一切不是夢也不是幻覺,她真的活過來了。
「你別想耍什麼花樣!」幽盈月色厲內荏地警告,「你們桑州,王兄想滅,隨時就滅掉!」
桑遠遠瞥了她一眼,發現她炸毛的樣子很像一隻大橘貓。
說得好像她真敢讓幽州王滅了誰似的。
桑遠遠應了一聲,慢慢吞吞坐起來。
幽盈月警惕地瞪著她。
雲絮般的被褥滑落,羅紗中衣之下,女子的身形略顯清瘦。烏髮鬆鬆地蓬在腦後,襯得頸部更加白皙纖長,優雅又脆弱,輕易便能激起男人心底的保護欲和佔有慾。
她的容貌空靈飄逸,五官彷彿遮罩了紗霧一般,分明在近處看,卻不大看得分明——好像每一眼之間的美麗都是變幻的,捉摸不定的。
而她自己,對這份美麗根本無知無覺。
幽盈月瞪大了眼睛,妒火衝上腦門。
正要發作,卻見桑遠遠皺著眉,開始擼起雲袖撓胳膊,動作很是有幾分粗魯。
那裡被叮了個包,癢了她一整天了。植物人被蚊子咬,當真是人間慘劇。
撓完胳膊,她又抻著脖頸去夠腳踝,結果氣力不支,一頭栽向雲床之下。
幽盈月可沒那麼濫好心去扶,她閃到一旁,幸災樂禍地等著看桑遠遠摔跤。
桑遠遠拽住了鮫紗帳,險險沒跌下床。帳頂玉鈴叮噹作響,其中一隻被扯落在地,摔成兩半,散發出若有似無的青色微光。
「你,你何時見過……王兄?」大橘貓又慫又好奇地問。
桑遠遠頭也不抬:「沒見過。」
大橘貓登時炸毛:「沒見過?你敢騙我?!」
桑遠遠瞥她一眼,無比淡定:「神交。」
幽盈月:「……」
她再一次覺得寑殿中的空氣不夠用。
平復了心緒之後,幽盈月說道:「不管怎麼樣,反正王兄都已知道了。你,不許在韓郎面前提到我,這一切與我無關,聽見了沒有!見到韓郎,你必須立刻告訴他你喜歡王兄,一刻都不許耽擱!」
桑遠遠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說話呀聽見了沒有!」幽盈月重重推了桑遠遠一下。
木毒雖然已解,但桑遠遠的身體虛弱得很,被她一推,軟軟便伏回了雲枕上。
「嗯,聽見了。」很順從的語氣。
幽盈月瞪著桑遠遠,目光漸漸變了。
眼前這個女人……那姿態,那模樣,纖弱無匹,柔美之極。這樣一個女人,無論做出什麼事,都會被男人原諒的吧?!
就算她喜歡別人,那又怎麼樣?誰知道韓郎會不會對她更好,試圖挽回她的心呢?
她喜歡那個人,那又怎麼樣,那個人跟她根本沒有半點可能!
幽盈月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做了蠢事。應該殺掉桑遠遠的,或者……
眼睛裡慢慢浮起了惡毒的光。
「灰衣,」幽盈月殘忍地說道,「毀了她的臉,挖掉一隻眼睛。」
桑遠遠不禁暗歎自己實在是有先見之明,幽氏兩兄妹,都有病,病得不輕。
這想一出是一出的!
「你說得對。」幽盈月嘴角輕輕抽搐著,笑道,「你死了,韓郎是會惦記一輩子。但我若是毀了你這張臉,他日再記起你時,永遠只會記得一副醜陋不堪的模樣,要不了幾年,他便會忘得乾乾淨淨!」
她緩緩挺起了胸脯,回復了傲慢跋扈的模樣,悠然道:「韓郎忌憚王兄,不會把我怎麼樣的。過上一陣,等他消了氣,我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出現在他面前,他自會想起我的好。」
「就算和我在一起對不住你,那又怎樣,只有美人的眼淚才值錢。而你們桑州,呵,誰都知道與幽州作對會是什麼下場!桑州王和桑世子若是聰明,定不會妄想替你報仇。」
幽盈月偏了偏頭,示意老嫗動手。
老嫗張口想勸,觸到幽盈月冷冰冰的眼神,便知道此事已無商量的餘地。
桑遠遠趕緊用手肘支撐著身體,爬向雲床裡側。
如今能做的都做完了,只能盡力拖時間,等人來救。
鮫帳上的玉鈴,其實是一枚枚傳訊玉簡。
韓少陵親手佈置的。多年之後,繼承了桑遠遠的床鋪、衣裳和男人的女主夢無憂,曾被它救過性命。
方纔假裝跌下雲床時,桑遠遠已成功扯落了一隻玉鈴,親眼看著它摔成兩半,散發青光。
只希望……韓少陵今夜不要把身上的玉帶扔得太遠……
若是從殿門開始扔衣裳,一路扔到床榻的話……那可就太糟糕了。
桑遠遠一邊躲避老嫗那燃著火焰的指甲,一邊胡思亂想。
她很快就被逼到了絕境。
火光撩過她的臉頰,帶起陣陣刺痛。
就在危急關頭,只聽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厚重的鏤花青銅殿門被人從外面一腳給踢開了。
一身玄色衣裳的男人出現在殿門那裡,長長的影子延伸到殿中,陣陣無形的威壓瀰漫開,令人手足發軟,喘不上大氣。
他身姿挺拔,黑髮披在身後,隨意地睨一眼倒伏滿地的侍女,氣勢更冷了三分。
幽盈月倒抽一口涼氣:「韓、韓郎……」
他不是在寵幸那個夢無憂嗎!
老嫗連滾帶爬撲到地上,以額觸地,大氣也不敢出。
桑遠遠淡定地看著男主朝自己走來。
路過幽盈月身邊時,韓少陵腳步一頓,眉眼微垂,道:「以下犯上,該罰。」
韓少陵的聲音很低沉,很有磁性,一聽便是標準的男主音。而他的長相,確實像是雕出來的一樣,稜角分明,濃眉大眼高鼻薄唇,無一處不精緻。
氣度自不必說。久居高位,三十出頭的男人,正是最好的時候,面容年輕,氣質卻成熟沉穩,簡直魅力非凡。
這樣一個男人,自然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引得少女飛蛾撲火。
「韓郎!」幽盈月叫道,「你聽我解釋!」
桑遠遠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二人。
生死危機已經解除,心中的不真實感又重新席捲上來。她覺得自己更像一個看客。
韓少陵會聽幽盈月解釋嗎?會。
他必須給彼此一個台階。雲境十八州,其實就是十八個諸侯國,關係複雜得很,牽一髮動全身。
韓少陵絕不會在這個時候釋放出任何與幽州交惡的訊號。
幽盈月自然也知道其中的道理。她怕死了幽州王是一回事,但她亦深知,在外面自己就是幽州的臉面,沒有誰敢公然與幽州撕破臉,包括天都的帝君。
於是幽盈月收斂了情緒,盈盈拜下,道:「妾尋覓多日,尋到了木毒解藥,第一時間便趕到回雲殿,替桑姐姐治病,甚至來不及通知韓郎。」
她年紀比桑遠遠大,但因為桑遠遠是正夫人,所以她只能自稱妹妹。
韓少陵鼓勵地點了點頭,低沉應道:「嗯。」
幽盈月抹了下眼睛:「可誰知,姐姐一醒,便口吐狂言,說是她對韓郎根本沒有半絲情意,她,她竟對我王兄,有男女私情!妾,妾也是慌了頭,又氣她對韓郎不忠,這才打算教訓教訓她!」
她急急上前,拉住韓少陵垂在身側的手,哀聲道:「妾,並非黑心腸的人,只是想要嚇嚇她,讓她再不敢這般口吐妄語!妾之言,句句屬實,灰衣可以作證!」
韓少陵拍了拍她那只養尊處優的手,不動聲色把它從他身上挪走。
他走了兩大步,坐在了雲床邊緣,向著桑遠遠伸出手。
他看著她,目光灼灼:「來。」
「韓郎!」幽盈月又心虛又不忿地喊道,「她背叛你!這口氣你能嚥得下,我可嚥不下!」
「夠了,」韓少陵的語氣冷了幾分,「回殿中閉門思過,無令不得出。此事孤自會處理。」
都稱孤道寡了,幽盈月自然不敢違令,當即帶著老嫗退了出去。
回雲殿中,便只剩韓少陵和桑遠遠,以及暈了一地的侍女。
韓少陵看著桑遠遠,唇角彎起,露出了進殿之後唯一的一個笑容。
桑遠遠望著這張笑得耀眼的面龐,心中暗想,若是頭腦稍微不清醒一些,恐怕就要腦補他對自己獨一無二了。
「是她說的這樣麼?」韓少陵問。
就算笑起來,這位年輕王者的氣勢依舊深沉。
桑遠遠垂下眼睛,道:「我不知道,我剛醒來的時候十分迷茫,她與我說了什麼,我又回了她什麼,此刻完全不記得。」
她留了心眼,在弄碎玉鈴之後,一次也沒有承認過自己喜歡幽州王。
剩下的,就讓韓少陵自己去腦補好了。
反正她沒承認,也沒否認,日後就算給扒出什麼證據,她也絲毫不虛!
幽州確實無人敢惹,但這具身體的娘家桑州也不是吃素的。
韓少陵想要合縱連橫,幽州和桑州,他哪個都不敢扔。
「無事了,只是誤會,我絕無疑你之心。」他凝視著她,目中溢著柔情,「不要怕,過來。」
「桑兒,你終於帶著我的心,回來了。」
聲線黯啞,滿是男性特有的魅惑力。
舉世無雙的青年豪傑溫柔起來,令人不禁動容……
桑遠遠可信了他的邪!
她可不會忘記,他的床榻上,還躺著一個被寵幸到一半的女人!
他來得匆忙,根本沒有時間清理。沉沉的香薰之下,若有若無飄散著女子特有的香味。
見桑遠遠不動,他寵溺地笑著,自己爬上了雲床,伸出長臂便要攬她。
他的接近令她感到渾身不適。
古早虐戀文的男主,果然狗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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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少陵來得匆忙,只隨手披上一件玄色外袍,胸襟半敞,可以看出底下什麼也沒有穿。
這件玄色外袍質地華貴厚重,落在她的雲床和雲被上,立刻沉沉地陷了下去。
他的氣息像山一般壓過來,混著名貴薰香的男人味道極富侵略性。
「不要碰我。」桑遠遠往後一躲,避開韓少陵的長臂。
他又笑了笑,星眸微彎,唇角一挑:「夫人也太害羞了。」
喚她夫人,便是暗示她履行做夫人的義務。
桑遠遠的聲音很柔,語氣卻十分堅定:「你不是已經找到了旁人替代我麼?用一個鄉間野婦來取代桑州王女?笑話!此等奇恥大辱,你想讓我生受著?就算我答應,桑州萬萬父老也不會答應!」
雲境十八州的男人可以娶三個妻子,一正二副。社會環境如此,和男人談什麼專一癡情,那就是笑話。
所以桑遠遠只能拿身份來說事。
韓少陵的臉色沉了一瞬。
他已不記得多少年沒有被人忤逆過了。旋即,想到面前的絕色佳人是在吃味,心中不禁更是自得。
夢無憂雖然長得酷似她,但終究是差了許多,有如魚目與珠。桑氏水土極好,桑遠遠是捧在雲端養出來的人兒,整個世間,只那麼一個。
「幽盈月告訴你的吧?」韓少陵的眸中適時浮起悲痛和眷戀,「我只是太過思念你,見到那個女子像極了你,一時酒後失了控……我這便將她送走,此生不復相見。」
桑遠遠垂下眸,遮住了眼中的譏諷。
送得走才怪了。
她思忖片刻,神色淡淡地對他說道:「可以。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處理好這件事情,若一月之後,我再也聽不到半點風言風語,那我便原諒你,與你做真夫妻。」
韓少陵濃眉微皺,滿是不解:「無需一月的。我現在便可……」
桑遠遠打斷了他,唇角浮著笑:「我的身體需要時間恢復。」
韓少陵解釋道:「桑兒,我並非急色之人,今日也沒想要把你怎樣。我這便安排下去,明日醒來之後,我保證,再不會有任何事情令你煩心。」
「嗯,」桑遠遠隨手把垂到額前的碎發撩到耳後,道,「我信你定不會與人藕斷絲連。」
「自然。」韓少陵眸中有癡笑化開。
「若你言而無信,」桑遠遠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那我便回桑州,與你……此生不復相見。」
韓少陵朗聲大笑:「大丈夫一言九鼎!桑兒,你是我的,這輩子都是我的。」
他定定望著面前的絕色佳人,向來堅毅的眸光不禁軟了又軟。
喉頭幹得要命,呼吸也粗重了幾分。
眼前的女子,就像一團清涼綿軟的雲,他難以想像將這樣一片雲擁在懷中是什麼樣的滋味,是不是會化了、散了,只餘兩手空空?
他猶記得,大婚那一日,跟隨了他數年的一名老暗衛突然叛變行刺,在他失神的霎那,是她,像一隻火紅的飛蛾一樣撲到他身前,替他擋了刀。
在她昏迷的時候,他本該好好守著她的。
可是那個女人……該死!那個叫夢無憂的女人,怎能和她長得這般相像!
他倒是絲毫也不後悔臨幸了一個野女人,只是一想到要苦苦再等一個月,心中便覺得有些不值當。
雖然那個女人滋味甚美,但眼前這個更是人間尤物。更重要的是,她的身份將給他帶來數不盡的益處。
他隱約覺得她變了一些。
桑州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男子極彪悍,女子極柔美,恰到好處地詮釋何為陰陽。作為桑州王女的桑遠遠,溫柔雅致,舉止端方,姿容絕世,是最適合做正妻的人選。
這樣的女人,應當是如水一般,包容一切。
如今,竟是有些小小的稜角了。
這一點變化,卻是可愛至極。
桑遠遠見他望著自己出神,輕咳一聲,正色道:「還有另一件事。」
「請說。」韓少陵的聲音不自覺地溫柔了許多。
「你該不會相信幽盈月真的點到為止吧?」
韓少陵垂眸:「此事我心中有數。那個灰衣,我不會讓她活過今夜。安心,再無人能傷你半分。」
「我信不過。」桑遠遠直言,「幽盈月入主後宮已有整整五年,這裡的人,多少是她心腹,恐怕你心中也只知個大概。我不放心。我要桑州的人進宮保護我。」
雖然被雷劈進了玄幻修真的世界,但桑遠遠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以自己此刻的狀況,想要靠著修仙來保命逆襲完全是癡人說夢。她現在最需要的,是人手。
韓少陵略有遲疑。
桑遠遠道:「幽盈月可以帶幽州的人入宮,我不可以?」
韓少陵無言以對,只能點頭。
雲境十八州生存環境十分極端,每日都會有大量武者戰死沙場,長此以往,男女比例嚴重失衡,造就了很森嚴的男尊女卑局面。
女帝君上位十年,也只是扭轉了世人對她一人的看法,將她劃出了『女子』之列。其他的女子,地位照舊低下。
女子出嫁,便是夫家的財富和生育工具,貴為王女也是一樣的,出嫁便從夫,生死榮華皆繫於夫君之身,原身連貼身侍女都只帶了兩個,更別說什麼侍衛。
幸好前頭有幽盈月這個榜樣,桑遠遠的要求才不會顯得那麼突兀。
韓少陵思忖片刻,道:「在你父王派來的人進宮之前,我讓韓十二和韓十三留下來保護你。」
被賜王族之姓的侍衛,都是死士中的死士,精英中的精英。排名越靠前,意味著修為越高、越受主君重用。十二和十三,在外是要被稱一聲『將軍』的。
話音剛落,便見兩個帶著殘影的黑衣人從殿外掠進來,站定在韓少陵身後。
韓少陵定定看了桑遠遠一會兒,溫和地說道:「我去處理一些公務,明日一早來看你。桑兒,安心歇息,我會護你一生平安。」
大婚時韓五的叛變像一根刺,深深紮在韓少陵心中,已有月餘。今日幽盈月拿出解藥,已然露了馬腳,韓少陵必定急著去徹查此事。
桑遠遠慢慢躺下,閉上眼睛。
她是真的很累,而且目的達到後,也沒什麼心力再應酬韓少陵。
兩個侍衛弄醒了滿殿侍女,眾女心頭惶恐,也不敢多問,手腳麻利地收拾了那些被幽盈月弄髒的物什,還替桑遠遠擦了背,換上一件乾爽的新衣。
她一動不動任她們倒飭,心中默默計劃著將來的事情。首先,該怎麼說服這具身體的生父桑州王,讓他同意派幾個好手入駐韓州王的王宮呢?
這事兒其實挺離經叛道的。
灰衣是個女人,與幽盈月淵源很深,加上五年前的那件事……韓少陵才會破例允許她把這個靈明境的強者帶入宮中。
桑遠遠想著想著,不知何時進入了夢鄉。
這一覺睡到了正午。
醒時,發現韓少陵正坐在雲床邊上,笑吟吟地看著她。
「桑兒。早。」
他示意守在一旁的侍女上前伺候她。
柔若無骨的人兒被小心翼翼地攙起來,洗漱、梳妝。
坐到妝台前往鏡中一看,桑遠遠差點兒厥了過去。
這不是凡人,是仙女!
她演過很多美人,濃妝覆面、娉婷婀娜時,也曾誤以為自己傾國傾城,直到現在,她才發現真正的美人根本不需要出演。
韓少陵高大俊朗的身影也出現在鏡中,朝著她笑:「桑兒不要難過,好生將養,不需幾日便能恢復容顏。」
聽這意思,還能更美些?
桑遠遠緩緩吐出一口長氣。
韓少陵陪她用過午飯,便匆匆離開回雲殿,繼續去處理公務了。
他並不是那種有大把時間戀愛的、游手好閒的霸總。他忙得很,桑遠遠站在巨大的及頂雕花木窗邊往外看,彷彿都能看見西面的硝煙。
看了一會兒,桑遠遠打發侍女離開,獨坐雲床上,取出了妝匣中的玉簡。
厚厚一疊。
她掂起一枚,剛捏斷,便聽到一個粗獷豪邁的聲音衝了出來,地動山搖般迴盪在大殿內。
「閨女?!」
「啊。」桑遠遠弱弱地回。
對面立刻傳出一個公鴨被捏緊嗓門的怪聲。
「夫夫夫夫夫人!閨女醒了!閨女醒啦!」
又是一陣地動山搖。
很快,玉簡中交織著野獸派的男低音、帶著嗚咽的女高音、流水叮咚般的男中音。
交響樂開了個頭,然後玉簡碎了。
桑遠遠扶著腦門,換了一枚。
這一回,對面大約是商量好了,由女高音先發言:「我的好遠兒……你爹天天咒你,說你醒不來了,娘這幾日正在與他鬧和離……」
桑遠遠:「……」
「我早就說了,叫什麼名字不好,偏要叫遠遠,嫁這麼遠,出了事爹娘都不能在身邊陪你……嗚嗚嗚……我偷用你爹的王印,給韓州王那個兔崽子發了好幾次信,他只一味打太極,就是不答應把你送回來……」
果然,天下當娘的都一樣。
「娘,小妹肯定有要緊事要對我們說。」清朗男聲傳出,「小妹,換一個玉簡,別被娘惹哭了。」
「就是,兒子說得對。」男低音甕聲甕氣,心虛地說道。
桑遠遠忽然覺得自己的要求很有戲。
玉簡再一次接通,桑遠遠開門見山:「爹、娘,哥哥,我身體已無大礙,不必憂心。宮中近來好像混進了刺客,能不能派幾個人過來保護我……嗯,兩個就行,不方便的話,一個也可以。」
「哎呀我的乖兒你終於想通了!好好好!爹這就去安排!」粗獷男不假思索就應下了。
桑遠遠心中懸起的大石頭噗通一下落了地。
沒想到桑州王還挺開明嘿。
桑遠遠繼續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腐朽生活。能夠送到她眼前的一切,都是整個韓州境內最好的供奉。
韓少陵對她極好,每日都會抽空過來陪她說話,舉止守禮,一絲不苟地履行一月之約。
大約過了兩三日,忽見韓少陵神色怪異地走進殿中,眼角肌肉輕輕抽搐,道:「你父王派來的人,到了。」
桑遠遠心中一喜:「讓我看看!」
韓少陵糾結地揮了下手,只見兩排鐵塔一般的黑壯漢子大步跑進殿中,震得梁頂簌簌掉金粉。
粗略一數,足有四五十個!
桑遠遠:「……」
為首那人聲若洪鐘:「桑大,率桑二桑三……桑四十八,奉命守護王女!」
這是把最親的親衛給派來了!桑遠遠心中湧起了極複雜的情緒。
殿中侍女嚇得瑟瑟發抖——這些野蠻人看起來實在太可怕了,拳頭都有她們的腦袋大。
臉色最不好看的,當屬韓少陵。
他本以為,哪怕自己應了,桑氏也該把握好分寸,不會鬧得太過火。誰知桑州王竟派了這麼多人!
這一行人,風風火火跋涉數千里,聲勢浩蕩地碾過來,聽說還跑死了近千頭最好的雲間獸——可把他們能耐得!
而且,明明已嫁入韓州,他們為何還叫她『王女』,這是不承認他這個主君的意思?!
韓少陵皺著眉,正要發作,忽有急信來報,說是,幽州王持帝君諭令,率軍越境,傍晚便會抵達韓都城。
「幽無命?!」韓少陵瞳仁驟縮,指節不自覺地攥得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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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王越境?!
還未緩過一口氣,忽然又有侍從急急來報——
「主君,天都那位小公子,帶著夢無憂夢姑娘闖進來了,說要娶她——屬下不敢攔!」
這位小公子可不是尋常人,他是女帝君的親侄子薑謹元,隱藏了身份到韓州來,跟著韓少陵這位金屬性的靈明境強者修行,至今已有近兩個月。
女帝君不可能生孩子,她無後,所以姜謹元極有可能是下一任新帝——如果他可以活得比女帝更久的話。
韓少陵目中已有怒火:「怎麼回事?」
不待侍從回話,姜謹元清亮的聲音已遠遠傳了進來:「我要見我老師韓州王,誰人敢攔我?!」
話音猶在,身穿金線白底華貴長袍的半大少年已拽著一個柔弱的女子衝了進來。
女子不斷掙扎,帶著哭腔喊道:「放開我,你放開我!姜謹元,你放開我!」
韓少陵只覺一陣暈眩。
姜謹元的身份本是絕密。這下可好,被嚷得人盡皆知。
韓少陵望向夢無憂的眼神中,已染上了沉沉殺氣。
兩天之前他便讓人把夢無憂送出了都城,沒想到她竟有這麼好的手段,居然搭上了姜謹元。
這般想著,眸色更見幽深。
桑遠遠輕輕佻了下眉。
原劇情中夢無憂並沒有被打發出去,姜謹元是在宮中邂逅她的,對她一見鍾情,鬧到了韓少陵面前,請韓少陵吃了人生第一桶醋。
雖然當初追求桑遠遠的人更多,但這位桑州王女端莊守禮,待誰都溫和疏離,叫人吃不起醋來。韓少陵成功求得美人歸,其他的追求者失望歸失望,卻也沒有什麼不忿,只盼這位明月一樣的女子能過得好。
而夢無憂,她出身極低,身上毫無氣度可言,乍乍乎乎,還特別容易惹桃花,每次都弄得十分狼狽,哭哭啼啼地鬧到韓少陵面前。韓少陵一邊唾棄著自己,一邊越陷越深。
古早虐文男女主標配。
桑遠遠心中毫無波瀾,甚至悄悄打了個呵欠。她才沒興趣摻合男女主這些破事,反正虐來虐去,到最後都要HE,簡直浪費感情。
姜謹元衝進來的時候猖狂得很,但對上韓少陵那雙黑沉的眸,一腔熱血頓時冷下了一半,微微垂頭,喊了聲『老師』。
韓少陵踏前一步。
氣勢沉沉。
姜謹元明顯慫了,卻梗著脖頸道:「老師,學生心悅這個女子,可她卻說,她得罪了韓州王,只能孤獨一生,否則必定會連累她身邊之人!不知,她究竟犯了什麼錯要孤獨一生?!她一個弱女子,究竟是做了什麼,要被這般欺負?!」
夢無憂一邊哭一邊搖頭:「姜謹元,你別再說了!求求你別再說了!」
桑遠遠記得,原著中韓少陵是這樣回答的——姜謹元,這是一個爬我床的女人,被我寵幸得死去活來的女人。
嘖嘖。
韓少陵偏頭看了她一眼。
桑遠遠竟在這位青年王者的黑眸中看出了兩分心虛。
只聽韓少陵冷淡地開口道:「想娶?不可能。此女身份卑賤,乃是叛奴之後,且非處子,你的家族絕不能容。你若實在喜歡,便帶回去,藏在院中自寵著,若再讓我聽到半點消息,我便將她扔下冥淵。」
桑遠遠:「……」這個畫風是不是哪裡不太對?
姜謹元也沒料到他會這麼說。
他與夢無憂糾纏的時候,分明感覺到她有難言之隱,且這份難言之隱與男女秘事有關。少年意氣上頭,帶著她衝殺上門來的時候,分明是存著一兩分與情敵置氣的心思。
被韓少陵冷冰冰幾句話一潑,只覺一陣陣透心的涼。
「老師我……」
「不必再說了,」韓少陵目光微冷,「既然身份已經洩露,那你就不再是我的學生。我自會向帝君請罪,你準備準備,待接引使者到來,便隨他們返回天都。」
「老師!」姜謹元急了。
他的修為卡在靈隱境九重天已有好一段日子,無論灌下多少靈液都毫無破境之兆。
姑母讓他到韓州跟著韓少陵修行,短短兩個月境壁便有所鬆動,眼見即將踏入靈明境成為真正的強者,若是在這節骨眼上被打發回去,肯定功虧一簣,境界又要跌落回數月之前!
姜謹元那顆萌動的少年初心登時被嚇死了一半。
韓少陵微笑:「帶上你心悅的女人,走。」
姜謹元:「……」
「韓少陵!」
落針可聞的大殿中,極突兀地響起一道清亮的女聲。
只見夢無憂倔強地揚起了小臉,帶著淚的雙眼直直盯住了韓州王。她看起來是怒極了,頗有些豁出性命的樣子。
「王族很了不起嗎!你憑什麼就把我隨隨便便送給別人!你強行奪去我的清白,毀的是我一生的幸福!我的身份是低微,但身份低微,便可以隨便糟踐嗎!我告訴你韓少陵,被你強暴,是我一生之中最噁心的事情!」
桑遠遠被她嚷得有點頭疼。
正想建議他們到外面去吵,夢無憂忽然視線一轉,發現了她。
短暫的驚詫之後,夢無憂抬起手,直直指著桑遠遠,難以置信地嚷道:「你拿我當她的替身?!韓少陵,你卑鄙無恥!簡直不是人!要不是張媽媽可憐我,偷偷放我出來,我這輩子都要被你蒙在鼓裡!」
眾人:「……」
桑遠遠由衷地覺得,古早小說裡的女主,放到十幾年後,絕對活不過三集。
太有勇氣了!比那號稱飛揚跋扈的幽盈月剛多了!
簡直蠢破天際。
韓少陵眸光更冷。王者喜怒不形於色,寬袖中的指甲已深深嵌入了掌心。
夢無憂是他意外從叛奴營裡撿回來的,一直藏得很好,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些上不得檯面,卻難以抵禦那副美好的面孔和身軀帶來的誘惑力。
今日,臉面被撕得徹徹底底了。
「什麼東西,膽敢以下犯上對王女不敬!」
一道青光掠進來,抓住夢無憂指向桑遠遠的那根手指,眼見便要生生折斷。
來者是個面容年輕氣質卻異常沉穩的女子,用膝蓋想都知道,一定是桑母怕這一堆黑鐵塔照顧不好桑遠遠,又將貼身的女修行者派了過來。
「住手,別傷她。」桑遠遠有氣無力,「婢子不懂事,扔出去就好了。……畢竟是服侍過主君的女人。」
韓少陵的表情活像吞了只蒼蠅。
桑遠遠衝著他無奈地笑了笑:「可否讓我安靜地養病?」
韓少陵目露痛色:「是我不好!桑兒,我發誓絕不會再……」
她溫柔堅定地打斷了他:「不要發誓,以免再叫我失望。」
韓少陵重重閉了閉眼。
不久之前才信誓旦旦,說不會再讓她聽到煩心的消息,今日倒好,乾脆鬧到了她的面前。
韓少陵一時都不知道該殺誰。
他揮揮手,令侍從把這一堆亂七八糟的人都拎出了回雲殿。
桑遠遠冷淡的目光輕輕避開了女主夢無憂。
實話實說,她討厭這個女主。
桑遠遠能堅持看完這本古早狗血瑪麗蘇小說,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女主夢無憂被男主、惡毒女配及各路男配虐身虐心的時候令桑遠遠感覺很爽——也是一種很奇葩的心態了。
被雷劈死之前,桑遠遠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每一日,都要頂著巨大的壓力,逆流而上。即便成為了萬眾矚目的明星,她也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每個人活著都不容易,在那些能夠決定自己命運的人面前,說話、做事都得再三考慮,就連囂張的幽盈月也深知這個道理。
而夢無憂呢,就靠著無數狗血金手指,橫衝直撞,每天都在作死但永遠也死不掉。比如今日,姜謹元無論是因為愛情還是因為面子,都會拼盡全力保下她。
夢無憂不是壞人,但她的聖母心腸、口無遮攔和勇往直前,卻會一次次害死周圍的人。
比如今晨放她出來的張媽媽。
比如今晚的姜謹元。
「韓少陵。」桑遠遠喚道。
青年王者急急掉頭,大步走到她的面前,眸光微閃,頗有一點心虛。
「不要殺人。」她道,「一個也不要殺。」
「好!我保證。」
「也不要用刑。」她道,「這件事是你自己惹出來的,要罰就罰你自己。」
這種時候,最適合刷愧疚值。
韓少陵非但不惱,眸光反倒更軟:「都聽你的。桑兒,你太善良了。」
「嗯,去處理吧。」她揮了揮手。
一州主君便老老實實地退下了。
方纔趕到殿中的那位女修行者目露欣慰,等到韓少陵離開,她急急單膝撲跪在了桑遠遠面前:「王女!」
她仰頭看著桑遠遠,一雙眼睛當真是會說話,便是那種姨母般的慈愛眼神。
桑遠遠:「……」不認識,怎麼辦?
「請起,隨我到內殿說話。」她轉身向她的大雲床走去。
這種情況也不難應對,失憶就完了。
「我醒時,忘記了許多事。」桑遠遠目露憂愁,輕輕揉著額角,「請問你是……」
「啊……」女修急忙安撫道,「王女無需發愁,屬下會幫著王女一點點回憶。我叫青靈,榮賜桑姓,王女叫我靈姑便好。」
桑遠遠心中輕輕一震。
桑青靈。桑州女戰神。
桑州滅國時,桑青靈死守桑都城門,拼盡一身血肉,到最後只剩一具骨架子,仍堅守了足足一個時辰,令那十境聯軍膽寒不已。
雖然寥寥幾筆帶過,這位女戰神卻是書中為數不多的,讓桑遠遠真情實感流過淚的角色。
桑遠遠的共情能力比一般人強很多,簡短几個字,就可以讓她深深沉浸在戲裡——正因為如此,當初的她才會在一眾流量小花裡脫穎而出,成為一名被廣受認可的實力兼偶像派演員。
「靈姑……」一開口,竟是不自覺地帶了些哽咽。
「王女,沒事了,沒事了。」靈姑亦是十分動容,上前輕輕攬住了她,「靈姑前些日子又突破了,如今修為在靈明境七重天,底下這些小子若是哪個敢惹王女不痛快,靈姑幫你揍得他滿地找牙!」
不動聲色地向王女交底。
想起杵在外殿的那四十幾座黑鐵塔,桑遠遠不禁扶額歎氣。
「父王真是……」
靈姑便笑:「主君本來只派了二十四人,另外一半,是世子非要添的。夫人不甘示弱,便讓我帶著手下那十二個不爭氣的姑娘,也趕了過來。」
桑遠遠再次扶額。
「王女這些日子,成長了。定是受了不少罪。」
靈姑感慨萬千。
二人敘話片刻,桑遠遠狀若無意地提了一句——
「靈姑,我想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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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姑,我想修行。」
話一出口,桑遠遠的心臟便『怦怦』地跳動起來。
她演過太多禍國妖姬,對攻略君王這種事,實在是提不起什麼興致。
但修仙可不一樣!
這個世界,實實在在是可以修仙的啊!
修仙!沒修過!想修死了!
只是她的身份……
從凡入仙,先入靈隱境,共九重天。女子一入靈隱境,便會斬赤龍,基本上不可能再懷孕生子。而生育之後的婦人,骨骼體質都會發生變化,根基半毀,再想修行,難於登天。
正因為這樣,世間的女修行者才會寥寥無幾。
桑遠遠自然知道作為王族之女,想要修行是一件多麼離經叛道的事情,更何況,她還嫁給了韓州王,如今是他名義上的正夫人。
她佯裝平靜地注視著靈姑,其實也沒抱多少希望。
被拒絕才是正常的。
沒事,自己再想辦法。
靈姑果然怔住了。好半晌,一雙分明十分年輕,眸光卻滿是滄桑的眼中,忽然湧出大串大串的淚水。
桑遠遠頭皮發麻。
這……女戰神的眼淚這算什麼?猛虎落淚嗎?
「別,靈姑你別哭。」
「王女你終於想通了!」靈姑嚎得更大聲。
桑遠遠:「……」
「從您小時候,」靈姑抽嚥著說道,「主君、世子便常說,嫁人有什麼好的,這世間誰能配得上咱們小桑果!還不如早早修行,上哪兒都不會被欺負!若實在遇上喜歡的,招進門來做贅婿,還能天天陪主君世子飲酒……」
桑遠遠:「……那是娘不答應?」
靈姑道:「夫人有您和世子,自然覺得還是要有孩子才好。但夫人也不是十分反對修行,是王女您自己說,身為王族女,生為桑州,死為桑州,聯姻生子是最好的結盟手段,如何能跟著主君、世子胡鬧?」
桑遠遠:「……」
靈姑歎:「當初韓州王上門提親,主君、夫人和世子其實並不滿意,因為他宮中有人,還是個很麻煩的幽州人。奈何,王女對韓州王一見傾心,決意要嫁,誰也攔不住。結果可好,他根本就沒有用心護著王女!行刺之事,不必說,一定與那幽盈月有關,是也不是?」
「對。」桑遠遠也無意隱瞞。
行刺那件事倒也罷了,韓少陵的確是被殺了個猝不及防,但桑遠遠昏迷垂死時,他居然真當她死了,連近衛都不捨得派一個——這也是腹黑男主們的共性了,他們從來不會在無意義的事情上花費時間和精力。
靈姑眸中閃過厲色:「主君與世子早也猜到了,桑州如今全員備戰,只待……咳,萬一您真有個好歹,主君便要發兵了!只要殺了幽無命,幽盈月這條喪家之犬,想怎麼收拾便怎麼收拾。」
桑遠遠的心臟猛地一跳。
這件事,就是桑州滅國的起因。
桑州王挑了個說好很好,說糟糕也很糟糕的時機對幽無命動手了——幽無命奉天都令,助韓州王平定西境魔禍。
桑州王與世子率軍越境,奇襲幽無命,令他腹背受敵,險些將他置於死地。與幽無命同行的韓少陵也受了重傷。
說這個時機好,是因為幽無命修為太高,這恐怕是唯一一個可以殺死他的機會。
說這個時機糟糕,是因為這樣一來,桑州便等同於叛魔。
若是兩州之爭引發兵禍,天都通常各打五十大板也就放過了。但幽無命和韓少陵是在奉令剿魔時被偷襲,桑州此舉,等於是拔了天都的逆鱗,與整個雲境為敵。
一年之後,桑州徹底消失在了雲境版圖上。
這件事情在書中只是一筆帶過的小小插曲——它的主要作用就是讓韓少陵受個傷,受傷便需要人貼身照料。週遭服侍的人都不能令他滿意,唯有活潑直率的夢無憂,從早到晚在他床前嘰嘰喳喳,讓韓少陵覺得病中滿是生機(?)。
桑遠遠頭皮發麻:「父王和兄長也太衝動了!我這就傳訊,讓他們千萬不要做出什麼傻事!」
靈姑掩唇一笑:「王女稍安勿躁,您平安醒來,主君和世子恐怕要連續數日醉個人事不省,哪還能發起兵爭?」
桑遠遠輕輕舒了口氣:「是啊。萬幸。」
靈姑像是怕她反悔一樣,將她從雲床上扶了起來,道:「那,屬下現在就助王女開蒙洗髓!」
桑遠遠:「?」
這麼大的事,難道不需要先問一問桑州方面確定一下嗎?也不需要考慮韓少陵那邊的意見嗎?
靈姑幾大步走到外殿,吩咐了一通。
不過片刻,她便扶著桑遠遠,逕直來到偏殿,三下五除二扒了桑遠遠的衣裳,將她放進一隻巨大的木桶中。
「王女現在可沒得反悔了。」靈姑狡黠地笑著說道,「世子下了道死令,就算用騙,也要騙著王女把這洗髓液給用了!」
桑遠遠:「……」那我是不是應該配合出演一下半推半就?
浸入那白慘慘的洗髓液中,滋味並不是很好受。
人身有五行,洗髓,便是要將根基之中的屬性五去其四,唯留一脈。只有洗去雜余的屬性,才能夠感應到天地之間的同屬靈蘊,將它們吸化入體內,淬煉自身。
此刻,桑遠遠渾身又麻又痛,好像無數鋼針在體內橫衝直撞。
眼見桑遠遠的小臉變得煞白,靈姑登時心疼了。
「王女請稍微忍耐,洗出屬性來便湊合了,也不圖王女去打天下不是?」
桑遠遠搖了搖頭。
其實還好。
遠遠沒到極限。這種感覺,其實和她被雷劈中後,躺在地上渾渾噩噩等死的時候有些相似。經歷過那樣的大恐怖,眼下的折磨便顯得有些兒戲。
臉色慘白只是身體的本能反應,她的內心其實穩得一匹。
靈姑一次次把巴掌放在她眼前晃。
桑遠遠哭笑不得:「靈姑!我沒暈。」
靈姑盯著她看了半天,忽然恍然大悟,用無名指勾起一小汪洗髓液,放在嘴裡嘗了嘗。
「……沒壞啊?」
桑遠遠:「……」
她的皮膚表面開始滲出雜質。
人食五穀雜糧,日常接觸的東西多少帶著濕氣和毒素,呼吸間也會吸入塵埃。是以年歲越大,體質越不潔淨。
第一層垢物被洗髓液伐出之後,桑遠遠立刻感到心明眼亮,精氣神十足,像是返回了孩提時代。
而她,也隱約察覺到了一種深層次的變化。
呼吸之間,草木的清香越來越濃郁,眼前倏爾出現幻覺,好似有螢火蟲一樣的青色光點飄來飄去。
「王女?」靈姑時不時擔憂地喚她。
從來沒見過這麼能忍的。
就連外面那些黑塔般的壯漢,在洗筋伐髓時都要鬼哭狼嚎,誰知嬌嬌弱弱的王女竟是一聲也不吭,靈姑偶爾一個激靈喚她一聲,就怕她已死在這洗髓液裡了。
「靈姑我無事,不必擔心。」桑遠遠很容易便能感知到旁人的情緒,尤其是針對她的情緒。
她知道眼前這個看似年輕的長輩是真心把她當珍寶看待的,她一點也不嫌煩。
洗髓液由濃轉清,桑遠遠的身體裡再一次排出雜質。這一回不再是灰垢,而是混雜了赤、黃、白、黑四種顏色的奇怪琉璃質。
「赤火,黃土,白金,玄水都出來了。」靈姑拍手道,「恭喜王女,您屬木。」
桑遠遠輕輕點了點頭。
她已感覺到了,有青色的盎然在生機在她的身體中慢慢地氤氳開。
她並沒有離開洗髓液,而是持續浸泡直到它們徹底變成一桶清水。
靈姑小心用一根細細的銀針,從桑遠遠指尖取血珠,放在一塊小黑石上試了試,然後長舒一口氣,面露喜色,欣慰地說道:「恭喜王女順利踏入靈隱境一重天!從今往後,王女只要靜心閉目,便能感覺到天地之間的木屬靈蘊。」
靈姑知道欲速則不達,今日桑遠遠成功洗筋伐髓已是不易,便不著急引她修行,而是將她扶回雲床上,細細地說一些桑州的小事。
雖然桑遠遠對桑州這個地方並沒有什麼故土情懷,但聽著聽著,心中不禁多了幾分嚮往。
那是一個綠綠的、悠閒的地方。
民風彪悍而樸實,不像韓州人,個頂個精明。
用過晚飯,極遠處傳來了低沉的鳴鼓聲,桑遠遠知道,那是幽州王幽無命進入韓都了。
她看著漸漸染上金色的窗欞,看了一會兒,輕聲道:「靈姑,幫我做件事。」
「是!」靈姑前一秒臉上還滿是姨母笑,後一秒立刻正色拱手。
「把姜謹元打暈,扔到幽盈月的寢殿裡。再把幽盈月也打暈。」
「是!……哈?」靈姑眼角重重抽了兩下,卻也不多問,領命便去了。
此刻,韓少陵已前往城門迎接那個煞星大魔王。
雖然幽無命持了天都諭令,說是來助韓州王蕩平魔禍,但幽無命這人是個瘋子,韓少陵不敢保證他發起瘋來,會不會直接率軍就屠了韓都,是以,韓少陵必定是以迎戰的態度,將所有好手都帶在身邊。
靈姑大可以在後宮橫行無忌。
桑遠遠覺得自己只是搞這麼一點小事,已經很對得起韓少陵的連日款待了。
況且,她這是在救姜謹元的命。
幽無命進入韓王宮,立刻精準無比地戳中了女主夢無憂的Gdian,她不顧對方是一位靈耀境的強者,且身邊高手如雲,也不顧她自己只是個髓都沒洗的廢柴——她不知從哪裡找了把匕首,竟跑到宮宴上去,行刺幽無命。
說是要給當初受幽州之變牽連而死的父母報仇。
這事兒,也真的只有金手指大開的瑪麗蘇女主能幹得出來。
幽無命本是要殺了這個不知所謂的女人,結果姜謹元跳出來護著她,讓她逃回韓少陵身邊。
幽無命是個瘋子,哪裡會顧忌什麼天家子侄?
於是幽無命很隨和地把姜謹元給切成了好幾片。
韓少陵差點當場去世。
而隨手幹了件大事的幽無命壓根就不在意,繼續坐在那滿是鮮血的案桌後面,該吃吃,該喝喝。
要不是打不過,韓少陵一定會把這瘋子也切成好幾片。
最終,他替幽無命壓下了這件事情,向天都謊報,說姜謹元除魔心切,尾隨大軍出征,在西部冥淵英勇戰死。不然他自己也無法交待。
應付完天都,韓少陵還得好生勸著幽無命,讓他稍顧大局,不要自己把真相捅出去。
韓少陵這個男主,前期在大魔王面前可以說是非常憋屈了。
幽無命……
桑遠遠暗自沉吟:沒有姜謹元開道,不知道夢無憂還有沒有能力夜闖宮宴?若她真有本事衝到幽無命面前,那麼,沒了姜謹元這個替死鬼,她會不會就這麼死在反派大魔王手上?
桑遠遠倒是很想親眼見證一下,自己改變了劇情之後,天道要怎麼給夢無憂開金手指。
若是夢無憂真死了,桑遠遠也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大家都是成年人,自己該為自己的愚行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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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沉鼓聲漸漸接近王城,桑遠遠的心中不禁多添了幾分忐忑。
她是韓州王的正夫人,今日夜宴,她是必須出席的。
桑遠遠不確定幽無命這個瘋子會不會記得她。
一想到那日為了保命,貼著那枚玉簡說『我喜歡你,幽州王』,她便覺得一陣陣牙疼。
陳年舊血已沁入玉色之中,那枚玉簡給她的感覺,就像是她心目中的幽無命。
血、煞。
算了。
真鬧出什麼事,也是韓少陵和幽無命之間的事。
雲境十八州的女子地位低下,相應的,若是出了什麼事,出面拚殺的都只會是她們從屬的男人。
再退一萬步說,就算韓少陵真被幽無命給滅了,靈姑和桑大等人,也會趁亂護著她逃回桑州去。
完全不用虛。
桑遠遠做好了心理建設,坐到妝台前,由著侍女們給她盛裝打扮。
畢竟是接待一國之君的宮宴,禮儀上自然怠慢不得。
桑遠遠換上了一身玄色華服,用料極其厚重,精緻的紋繡圖案一重又一重疊在前胸和後背,裙擺亦是繡著帶火的鳳鳥。身後披了老長老長的披風,墜滿亮閃閃的金線,足足拖到十步之外。
頭髮被盤得死緊,罩上了又大又沉的金冠,左右有珠簾垂下,堪堪不擋正眼。
桑遠遠很艱難地出發赴宴了。
這些日子,她一次也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回雲殿。
踏出膝蓋高的門檻的那一刻,她心中有種奇怪的感覺——此刻,她終於真正地踏入了這個世界,它不再虛幻,她也不能再懷抱著玩票的心。
無論前方有什麼,她都必須揚著臉,迎難而上。
就像她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無論扮演什麼,都要做到最好。
既然重活一回,那麼從今往後,她,就是桑州王女。
幾步之間,略顯嬌弱的女子身上,慢慢有沉穩的王族氣勢散向四周,平日服侍慣了的侍女,也不禁心頭微驚,暗歎王族果然和常人不一樣。
王城不算大。
雲境十八州以武立國,宮城雖然也見奢華,但更重要的卻還是防禦的功能。鑄城的是一種奇異的黑色石頭,淡淡地泛著一點磨砂的光亮,地面亦是同樣材質。
離開後宮,便連雕刻木飾也看不見了,每一間大殿只要合上黑石巨門,立刻便是一座小型的堡壘。
在引侍的帶領下,桑遠遠很快就來到了設宴的大殿。
遠遠便見燈火輝煌。
文武百官分列左右,韓少陵跪坐左面上首,與他對坐的,想來便是人人聞之色變的幽州王,幽無命。
進入大殿,便能感覺到一種沉重壓抑冷肅的氣氛。
這種場合是不可以東張西望的。
桑遠遠在侍者的引領下入了坐。侍女小心地將她的披風摘下,捧在木盤中,侍立一側。
她偏頭,向著韓少陵輕輕頷首。
他的眸中有驚艷之色一掠而過。心中一時感慨萬千——唯有面前之人,才像真正的王者之妻。
幽盈月平時囂張,但每到正經場合,氣勢便有些撐不住。夢無憂更不必說,帶到這樣的場合來,那完全是把自己臉面扔地上叫旁人看笑話。
而桑遠遠……這個像是從天上下凡的,完美的女人,終將成為他真正的妻子,與他一生共度……韓少陵這麼想著,不自覺地垂下頭,唇角浮起淺淺的癡笑。
眾人起身,向著桑遠遠行禮。桑遠遠垂首回禮,然後便將目光頓在身前的案桌之上。
甫一落座,她便察覺到有目光肆無忌憚地投了過來。
幽無命。
左側的珠簾擋了視線,她無法用餘光觀察幽無命,依稀只覺得他在笑。
想來應該是那種很變態的笑容吧?桑遠遠暗自琢磨。
書中對反派大魔王從來沒有正面的描寫,幽無命這個人,自始至終都只活在所有人的恐懼之中,或者說,他自己就是恐怖的代言人。
只有在零星幾處,得以稍微窺探他的真容。
譬如某炮灰臨死時,仰望著那個眉頭也不皺地從自己殘軀上踏過去的魔頭,心中不禁有些迷茫——為何這惡魔,竟生了天人的臉龐?
譬如幽無命趁著大亂,緩步踱入燃火天都,血與火的光芒印在他的臉上,讓人不禁想起了一些關於惡鬼修羅的傳說——它們心有多惡,臉便有多俏。
說實話,桑遠遠還挺好奇幽無命長什麼模樣,但她沒有抬頭去看。
她的目光依舊垂落在桌案上,面前擺放了幾隻玉碟,碟中的菜色精緻無比,像是什麼雕工大賽的獲獎作品。
這種場合,除了兩位君王之外,沒有人會四下張望,那是極失禮的。
當然,這些古板迂腐的『虛禮』,在女主夢無憂得寵之後,將一次又一次被打破。她會在宴席上盯著某位新晉才俊,拿對方的長相打趣。會在祭天之時穿著很隨便的衣裳,蹦蹦跳跳引得舉國嘩然。會在國寺中高聲喧嘩,說大和尚都是騙錢的,背地裡哪個不吃肉。
桑遠遠一點也不覺得這些舉動哪裡率真可愛。
她只想錘這個腦殘的狗頭。
宮宴上寂靜無聲。
桑遠遠猜測,應該是發生過一些不太美妙的事情,以致於和幽無命同席吃飯時,說話變成了一種新的禁忌。
坐在桑遠遠正對面的,是韓少陵麾下第一戰將顧川風,桑遠遠注意到,這位虎將已不知不覺挪過了桌案的中線,能多離幽無命一尺是一尺。
她有點想笑,紅潤的唇輕輕抿了起來,隨手拿起侍女無聲汲滿的白玉酒杯,飲下一杯晶亮的紫色果酒。
她錯估了桌案的材質——本以為這帶著黑沉花紋的桌案是木質的,沒想到竟是銅或鐵。
杯底落下,發出極清脆的鐺聲,繞樑而去。
桑遠遠:「……」
那一瞬間,無數道目光颯一下從各個方位向她投來!
桑遠遠有種錯覺,這些人好像是在等待什麼擲杯之令似的……
都這麼緊張的嗎?
斜對面傳來一聲輕笑。
旋即,一個很年輕,很好聽的清潤嗓音帶著幾分嗔意,道:「毛手毛腳。」
桑遠遠下意識地望過去。
便看見一位身著白袍的男子手拈著杯,唇角含著笑,衝她遙遙一敬,仰首飲盡。
他的面容看起來非常年輕,十八九的模樣,姿態慵懶閒散得很,半倚著桌案,玉琢一般的人,看不出真實年紀。
這是幽無命?和想像中很不一樣。
看起來,倒像那種被養成了紈褲樣的世家子弟。
她呆了一瞬,旋即垂下眼簾,再不去碰桌上的東西。
少時,餘光瞥見一個侍女悄無聲息向侍首告罪,然後從鑾柱後方繞出了宮殿。
又過片刻,一個舉止怪異的『侍女』匆匆回來代班了。
桑遠遠不動聲色,冷眼一瞥。
果然是夢無憂。
桑遠遠嘴角不自覺地浮起一抹諷笑——是啊,無論要做多麼匪夷所思的事情,女主身前永遠都是一路綠燈。在這樣的錦鯉運面前,旁人所有的努力和付出似乎總會變得十分可笑。
不,其實不是這樣的。
運氣這種東西,既能被輕易賦予,亦能被隨便奪走。只有自己踏踏實實一步一步蹚過的路,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寶貴財富,誰也拿不走。
踏著實地,跌倒之後才能爬得起來。被好風送上青雲,一旦摔下來,只會萬劫不復。
桑遠遠,只信概率,不信運氣。
就比如,行刺幽無命這件事情成功的概率,為零。
她冷眼看著夢無憂垂首走向幽無命。
這樣的氣氛讓夢無憂有些瑟縮,就差同手同腳走路了。
桑遠遠心中不禁淡淡一哂——看她得寵後大鬧宮廷的模樣,還以為她到了這種場合真的一點也不會虛呢。
只見英勇無畏的女主迅速靠近了反派大魔王。
桑遠遠簡直想為她鼓掌。
夢無憂佯裝為幽無命奉酒,躬身時,把托盤一扔,藏在托盤底下的匕首直刺幽無命的心臟。
事發突然,韓少陵也只來得及縮了下瞳仁。
看清行刺者是夢無憂的剎那,韓少陵身上不禁爆出一陣驚天銳氣,殺意引動了梁頂裝飾的金器,發出嗡嗡的共鳴聲。
桑遠遠此刻也顧不上什麼禮儀了,她偏頭看著幽無命,一副等著好戲的模樣。
——不知道反派大魔王會不會突然霸總附身,放過夢無憂,再來一句『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噗哧。」她的笑聲極輕,幽無命卻聽到了。
他無視了襲來的匕首,眉梢微挑,衝著桑遠遠一笑。
發著顫的匕首,已刺中了他的白袍。
不得寸進。
這個世界並不修丹田經脈,而是煉體——引自身屬性契合的靈蘊,淬煉皮膚肌肉和骨骼。
簡單說來,修為越高,身體越硬,命越長。
凡軀凡鐵,早已傷不到幽無命這樣的高手了。
夢無憂連刺幾下發現刺不動,又舉起匕首扎向幽無命的臉,被他隨手抓住腕部一摔,扔到了大殿正中。
匕首鐺啷落地。
幽無命慢悠悠取出一塊綢布,細細地擦拭著那只碰過夢無憂的手,低低地笑道:「韓州王,若想施美人計,就誠意一點,弄個贗品糊弄誰?」
韓少陵面孔發綠,氣得身體微微地顫抖。
「不入眼,」幽無命遺憾地搖搖頭,笑容溫柔,「那我就殺掉咯。」
說罷,閒閒地從身後抽出一把極長的黑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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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遠遠饒有興致地托住腮。
她知道這裡沒人攔得住幽無命。書中他就是這樣拔出刀來,說要殺了姜謹元,然後他便殺了姜謹元,韓少陵完全無可奈何。
至於夢無憂……桑遠遠覺得,此刻的韓少陵,應該也很想把夢無憂大卸八塊。
只不過……男主和女主,應該沒那麼容易死。
夢無憂摔倒在幽無命的桌案前方,裙擺倒掀,露出半戴白藕一樣的小腿肚,她也顧不得遮上。
眼見刺殺無望,夢無憂悲憤了、絕望了,扭頭衝著韓少陵喊道:「幽無命喪盡天良,濫殺無辜,天理難容!韓少陵,你還是不是人!這樣一個惡魔擺在面前,你還能面不改色地和他吃飯飲酒?!你若是個男人,今日就殺了他!為那些枉死之人報仇!」
韓少陵一時竟是被震住了,嘴唇微動,桑遠遠覺得他好像是在說——你沒病吧?
幽無命一隻腳已踏到了桌案上,聞言,低低地笑出了聲,緩緩揚起手中半人多長的大黑刀。
就在這生死一發之際,幽無命身後忽然躥出一個影子般的人,跪在了夢無憂身前,仰面喊道:「主君,刀下留人!」
桑遠遠挑了挑眉,看著這個橫空出世的金手指。
此人知道幽無命沒空聽他仔細解釋,當即撩起了褲管,請幽無命看他那條毛茸茸的小腿。
幽無命的眼角清清楚楚地跳了兩下。
此人壓抑著激動:「主君,她、她是屬下當年逃避追殺時,不慎弄丟的妹妹!」
桑遠遠凝神望去,只見此人的腳踝上三寸處,印著一枚紫紅色的月牙胎記,形狀很奇特,像是月牙著了火。同樣位置,夢無憂也擁有一枚同款印記。
所以,姜謹元不在,夢無憂就摔一跤,露出小腿的胎記來,被親哥哥看到……這特麼是planB?!
狗血,賊雞兒狗血!強行續命可還行?
不必想也知道,這位『親哥哥』,肯定是幽無命身邊的大紅人,幽無命再變態,也會給他幾分情面。
便見幽無命瞇起了狹長的眼睛,將踏到桌案上的腳收了回去,長刀歸鞘,語氣不耐:「嗯。」
只見那人朝著幽無命重重叩了幾個頭,偏過身,衝著一臉呆滯的夢無憂親切地笑道:「妹妹,你一定已經忘了哥哥吧?沒關係,忘記了也不是什麼壞事!」
夢無憂呆呆地看著這個人,臉上寫滿了茫然和難以置信,不自覺地喃喃道:「不,你們這些劊子手,我和你們沒有半點關係!」
那人臉上浮起飄渺的笑容:「好好活下去!活著,讓血脈……延續……」
桑遠遠聽著此人話風有些不對,還沒來得及疑惑,就見這位親哥反手抽刀,橫刀自刎,血濺五尺。
桑遠遠不禁有些愣怔。她本以為要演一出粘粘乎乎膩膩歪歪的戲碼,什麼兄妹相認抱頭痛哭,求得主君寬容冰釋前嫌,說不定還要把夢無憂帶在幽無命身邊讓韓少陵大吃飛醋什麼的,沒想到這人說死就死了。
「桑王女,」幽無命很好心笑著地向她解釋,「我這裡,規矩便是這樣。一命換一命。很簡單很公平吧?你喜歡嗎?」
桑遠遠:「……」
後知後覺的宮侍已把夢無憂拖了出去,地上的屍首也被幽無命的人迅速清理了——韓州方面根本不敢動幽無命的人,哪怕是死人。
大殿上又回復了壓抑沉悶的氣氛。
韓少陵深吸一口氣,低沉的聲音迴盪在殿中:「幽州王,桑氏乃孤的正夫人,請注意言辭。」
幽無命笑得身軀發顫。
半晌,他雙手撐著桌案,傾身向前,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韓州王,命,可只有一條呢。」
說到一半,眼中彷彿燃起兩點綠火,語氣幽森,是陰惻惻赤果裸的威脅了。
韓少陵氣結,但他心知此刻絕不能與幽無命翻臉。
默了一瞬,韓少陵臉上有笑化開:「說得是,生命是很寶貴的,幽州王不遠千里來助我韓州蕩平魔禍,可千萬要保重貴體,若不幸折在了西境,孤可沒法向帝君交待。」
幽無命看起來更開心了:「冥魔,算是什麼東西。」
他拎起桌案上的壺,自斟自飲喝了個痛快。
他好像壓根就不記得自己還有幽盈月那麼個妹妹。
韓少陵漸漸察覺不對勁了。
幽盈月再怎麼害怕幽無命,這種場合也必定不會缺席。他還需要幽盈月出面演一出久別重逢的戲碼,拉著他,與幽無命並肩站一會兒,好向外界釋放清晰的政治信號。
可是,都開宴這麼久了,幽盈月怎麼還不來?!該不會出了什麼事……
心中轉過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韓少陵瞳仁微縮,猛地轉頭望向桑遠遠。
她該不會私自報復幽盈月吧?!
震驚之下,韓少陵頭皮發麻,顧不上掩飾神情。
桑遠遠將他的神色盡收眼底,唇角微彎,坦然地衝著他笑。
韓少陵一時竟分辨不出這個笑容到底是什麼意思——是問心無愧?是有恃無恐?還是根本沒察覺他目光中的審視意味?
他深吸了一口氣,只覺近日堵在胸口的那一團亂麻好像更加紛亂了一些。近來時不時便覺心浮氣躁,此刻憂慮泛起,耳旁似乎聽到夢無憂的聒噪聲……
是了。他的心神忽然一凜。
自從寵幸了那個夢無憂之後,時不時便有些胸悶氣短,極偶爾還會耳鳴幻聽,對於一個靈明境強者來說,這是很不正常的事情。只是這幾日事情實在太多,才顧不上這點小毛病。
還沒等他想明白,耳旁的聒噪聲竟越來越大了。
藏在廣袖中的手輕輕一抖,只覺胸口的亂麻抽離出來,化成一股股邪火,義無反顧地向下湧去。
就像中了什麼奇怪的藥一樣!
韓少陵腦海中響起一聲轟鳴。
對面的幽無命彷彿感應到了他的心聲,只見那白袍風流少年舉起了杯,笑吟吟地道:「韓州王,我這個人呢,百無禁忌,你是知道的。方才死掉的這個手下,其實是情族遺民,贗品若是他的妹妹……嘖,但願還沒禍害哪個倒霉鬼吧。」
目光中滿是幸災樂禍。
韓少陵倒抽一口涼氣。
雲境有三大異族,為世人不容,早在千年前,當權者就將三族都列入清剿名單,並稱三邪。被血洗了千餘年之後,三邪幾乎已只剩下傳說了。
情族便是三邪之一。
一旦與情族之人交合,便會身染無解之毒,唯有他/她才是解藥。
貪歡一晌,終生捆綁。這就是夢無憂最大的金手指。
桑遠遠自然知道夢無憂是情族遺民。從一開始,她就清楚地知道,韓少陵根本不可能甩得掉夢無憂,這兩個人,注定要糾纏到死。
所以她才會故意半開著玩笑說,若發現韓少陵與夢無憂藕斷絲連,她就要回桑州去,與他老死不相往來。
兩國聯姻,不是桑遠遠想和離就和離的,她只能抓住每一點籌碼,讓韓少陵對她越來越愧疚,這樣她才不會太過被動。
沒想到,這件事直接就這麼被捅破了。
原本她還想等著看好戲——韓少陵發現離不了夢無憂之後,會怎樣瞞著自己,偷偷與她私會。
到時候『不小心』撞破一下,一定雞飛狗跳精彩得很。
可惜了。
桑遠遠繼續眼觀鼻、鼻觀心。既然事情已經擺到了明面上,那便讓韓少陵自己去發愁,該怎麼勸說她接受他不得不繼續寵幸夢無憂這件膈應人的事情吧。
幸好她對這個男人完全沒有半點感情。先藉著這件事,不讓他近身,然後靜觀其變,走一步看一步。
她偏頭,淡淡看了韓少陵一眼。
韓少陵一時顧不上桑遠遠。
他的胸脯劇烈起伏,拳頭握得發白,目中有強行壓抑的驚駭——他怎能不驚?方纔,夢無憂差一點就死了。要是她死了,待他毒發,便再無解藥。
他得給她陪葬!
驚駭過後,憤怒如潮水一般湧上他的心頭,同時,他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他迅速冷靜下來。
他動了動食指。
一個影子般的人立刻單膝跪在他的身後,低低道:「主君有何吩咐。」
「把那個夢無憂……」韓少陵的聲音不辨喜怒,「削去鼻、舌、四肢,灌下洗髓液,縛在清涼殿的臥榻上。切記,不可以傷她性命,孤要她長命百歲。」
清涼殿,就是韓少陵之前用來金屋藏嬌的地方。
平平淡淡的語氣,聲音不高不低,正好可以讓他身旁的桑遠遠聽見。
桑遠遠只覺頭皮發麻。
這就是君王!
「桑兒,過來。」韓少陵喚道。
他的聲音裡彷彿還染著血腥氣味。
桑遠遠深吸一口氣,平平靜靜地起身,走到他身旁坐下。
「這樣,你便不會怪我違誓了吧?」他溫柔地凝視著她,「桑兒,信我。我對那樣一個東西,絕不會有半點男女之情。只是偶爾用來解解毒罷了。」
她的嗓音又乾又啞,就像中了木毒時一樣:「太殘忍了。」
他的唇角扯出一抹冰冷的笑容:「敢用身體算計我,便要付出代價。桑兒,不必替那種東西求情,誰來求情都沒有用。」
桑遠遠驀然驚覺,自己似乎小看了韓少陵。
「桑兒,」韓少陵聲音沉沉,「今夜陪我?」
用的是疑問句,但卻沒有給她留下絲毫抗拒的餘地。
他道:「你身體尚未康復,我不動你。」
他的眼睛裡清清楚楚地寫著。
我只蹭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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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遠遠心中忽然湧起一股衝動。
她比任何時候都更想要離開這個黑沉沉的地方,到桑州去。
遠離這些可怕的傢伙。
韓少陵抬起手,重重壓在她的肩膀上。
她一動也不敢動,就像是被掠食者銜住了咽喉的獵物一樣。她知道,一旦韓少陵真的對夢無憂做出那樣可怕的事情,那麼,他在她的面前將不會再有半點心虛,他會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幕,將她徹底佔有。
她,將伴在這樣一個男人身邊,和一具不人不鬼的軀體共用他,終此一生。
她的心底浮起一絲戰慄,身姿卻依舊端正,神色全無波瀾。
此時此刻,她只能祈禱夢無憂繼續鴻運當頭了。
韓少陵的面色仍有些發白,但已不再有絲毫驚駭頹靡之態,他揮退了侍女,讓桑遠遠替他斟酒。
「敬幽州王!」韓少陵笑著飲盡酒,朗聲道,「桑兒,滿上!」
桑遠遠奉過酒,便靜靜坐在一旁。
她覺得自己很像一個被擄進山寨的良家女子。
坐在韓少陵身邊,只要稍稍抬眼,就能看見對面的幽無命。
幽無命看起來有點意興闌珊,微仰著下頜,望著殿外的星空,自斟自飲。
「呵。」忽然,他輕輕地笑出了聲,道,「韓州王,你就這麼怕我?」
韓少陵濃眉微蹙,冷沉探詢的目光落在對方略顯秀氣的喉結處。
幽無命漫不經心地說道:「這戲一出接一出,是怕我閒極無聊一時興起,屠了你這韓都城?」
韓少陵順著他的目光往外一望,便見到一蓬濃煙之下,猙獰火光已躥出簷角。
報信的內侍匆匆趕到:「報——清涼殿失火,火借風勢,波及鳳虛殿!統領大人已在全力滅火!」
幽無命絲毫也不拿自己當外人,聞言,撐著桌案立起身子,懶懶散散向外走去。
韓少陵深吸一口氣,大步跟上。殿中百官急急推開桌案爬起來,尾隨主君匆匆趕往事發地。
靈姑從侍女的托盤中取出披風替桑遠遠繫上,攙著她遠遠地看熱鬧。
火是從清涼殿燒起來的。
韓少陵剛命令貼身的親衛對清涼殿中的夢無憂下手。
這就出事了。
宮中侍衛都是修行者,他們扛著一隻隻盛滿了水的巨大木桶,從護城河中取了水,飛奔回來,把足有一噸的水『咚咚咚』地傾倒在燃火點。
還有人騰身而起,自上而下,像潑雨一般把整桶水從殿頂砸下來,發出巨大的轟鳴聲,濺起無數白花花的大小水珠。
後宮木飾較多,有接頂的巨大的雕花木窗和木門,殿中還裝飾著層層疊疊的帳幔,這才迅速燒了起來。
火勢很快就撲滅了,只餘濕煙滾滾。
清涼殿是燒了個透心黑,旁邊的鳳虛殿慘遭波及,也被燒燬了一小半。
局勢一定,眾人齊齊鬆了一口氣,開始預備善後。
便見侍衛統領面色糾結,押著兩個落湯雞似的人來到了韓少陵的面前。
幽盈月和姜謹元。
韓少陵:「……」
桑遠遠:「……」
這個就,純屬意外了。
她只是想保住姜謹元的小命,順便嚇嚇幽盈月。
誰能想到會失火呢?
幽盈月是真嚇壞了,像只小雞崽似的,抱住韓少陵就不撒手:「韓郎!韓郎!他,他跑到我殿裡,放火燒我!韓郎為我作主啊嗚嗚嗚……我好害怕嗚嗚嗚……」
幽盈月從前那麼囂張,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身邊有灰衣這個靈明境強者——她在前頭殺人放火,灰衣總會給她收尾善後。如今灰衣被韓少陵處死,她就像失去了眼睛和臂膀,再遇上事,心神立即崩潰了。
姜謹元也嚇得不淺。他是被煙嗆醒的,迷迷糊糊一睜眼,發現自己居然和韓少陵的小老婆躺在一張床上,帳外濃煙滾滾,嚇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當即拍醒幽盈月,招呼她往外逃。
結果這個女人渾不知數,竟拉扯著他大呼小叫,兩個人正糾纏不清時,便見有人扛著巨桶衝進殿中,兜頭給了床榻上的男女二人一個透心涼。
真是百口莫辯。
「老師,不是我放的火。我也不知道我怎麼就在那裡了……我什麼也沒有做,真的老師……」姜謹元像是一隻被暴雨打過的小山雞,蔫巴巴的。
「韓郎替我作主嗚嗚嗚嗚……嘎!」幽盈月哭到一半,忽然看見幽無命似笑非笑地站在一旁睨著她,嚇得眼淚鼻涕聲音都憋了回去,濕透的衣裳好像瞬間結了冰,凍得她篩糠般顫抖起來。
「王王王、兄。」她鬆開了韓少陵,兩股戰戰,挪向幽無命。
本欲盈盈一拜,不想走到半途,竟是腿一軟,直直跌了下去,順勢行了個五體投體的大禮。
幽無命輕笑出聲。
「王妹,數年未見,倒是比從前更懂禮貌了。看來,韓州王調教有方。」
這個人一開口,便像是自帶了禁言光環,週遭瞬息之間鴉雀無聲。
偶有焦木辟啪一響,顯得異常突兀。
姜謹元也嚇傻了。
整個火場廢墟,就像一個靜默結界,詭異地凝滯了,所有的焦點都聚集在幽盈月的身上,等待她打破僵局。
幽盈月乾脆利落地暈了過去。
幽無命一臉怪異,上前兩步,伸出一隻手,用拇指和食指掐住幽盈月後衣領上那圈厚重紋飾,像拎一隻小蟲子一樣,把她的上半身拎了起來。
他微微躬著身,側著頭,看了看幽盈月的臉,然後很無辜地望向韓少陵:「王妹見到我,開心到暈厥。」
他丟下幽盈月,站起來,用另一條綢布擦了擦手,斜眼看向姜謹元。
姜謹元嚇得縮到了韓少陵身後。
「啊,」幽無命歎道,「韓州王真是大方,天都貴客到來,便讓我這王妹盛情招待……真是禮儀周全。」
韓少陵臉色發青,小心地將姜謹元護在身後,冷聲道:「幽州王慎言。此事定有誤會。」
手下親衛已圍了上來,將姜謹元小心地圍在正中,以防幽無命突然發難。
誰都覺得今日之事很難善了。
卻見幽無命笑吟吟地抱起胳膊,神情更加無害:「幽某當比姜小侄更要貴重幾分,想來韓兄必不會叫我失望。」
韓少陵的臉更綠了三分。
幽無命笑得像個小惡魔:「別再把贗品送過來,孤,就要桑王女。」
說著,偏頭遙遙望向桑遠遠,目光意味深長。
韓少陵一口悶氣憋在心口,正要發作,卻見那幽無命瀟灑利落地轉過身,揚長而去。
桑遠遠摁住了怒火沖頭的靈姑。
「無事。」她渾不在意。
她轉過身,向自己的回雲殿走去。
韓少陵冷沉的聲音遠遠飄來:「全力保護正夫人,今夜,任何人接近回雲殿……格殺勿論!」
桑遠遠倒是不覺得幽無命會上門搶人。
他不是滿腦子只有女人的傻缺,只是故意給韓少陵找不痛快罷了。
若她沒有猜錯,幽無命今夜應該要做一些損人利己的事情,就不知道被帶到溝裡的韓少陵,還有沒有餘力考慮別的。
桑遠遠自然不會提醒他。
男人是靠不住的。她已給自己找準了定位,一切,都以桑州利益為重,那裡是她的娘家,也會是她最終的倚仗。
至於韓州幽州……反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讓他們狗咬狗去吧!
這一夜,果然如桑遠遠猜測的一樣風平浪靜。就連想要蹭蹭的韓少陵都沒有出現。
天光微明時,潛出殿外打探了一整夜的靈姑,帶著消息回來了。
靈姑的臉色十分難看。
原來,昨日夢無憂行刺失敗被關回清涼殿之後,立刻放了把火,趁著看住她的宮人手忙腳亂滅火時逃了出去。
等到韓少陵派去處理她的親衛趕到清涼殿時,火已燒了起來,場面一片混亂,親衛四下搜尋,都沒找到夢無憂。
這個倒霉親衛在宮中翻找了一整夜,直到天快亮時,聽聞韓少陵的無極殿已叫了七八回熱水,這才恍然大悟。
難怪找不到人呢!敢情藏在主君的床榻上!
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外人就不得而知了。總而言之,夢無憂逃出清涼殿,潛到了韓少陵的無極殿中,而他發現她之後,並沒有把她削了,而是舊情復熾,足足寵了一夜。
「不是東西!」靈姑氣得身軀發顫,「韓州王這樣做,置王女於何地!」
桑遠遠回了回神,不以為意:「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昨日在幽無命那裡受了那麼多鳥氣,韓少陵一腔邪火總得有個地方發洩。桑遠遠身體未癒,這種時候,夢無憂自己送到了他的嘴邊,他又怎會放過?
只不知,一夜溫存過後,韓少陵還捨不捨得動夢無憂一根手指了。
桑遠遠垂頭笑了笑。
自然捨不得。
正與靈姑說著話,忽聞外面傳來步履聲。
「王女,無論如何,莫要與他置氣,免得更叫他的心偏向旁人。」靈姑雖是極其不忿,卻也強壓火氣,低低地提醒一聲。
「安心。」
韓少陵進來了。
雖然極力壓抑,但眼角眉梢的饜足之色卻是怎麼也壓不下去。
桑遠遠平靜地注視著他。
他疾步過來,握住她的手,令左右退下。
桑遠遠示意靈姑放心。
靈姑抿著嘴離開殿中,輕輕闔上雕花木門。
「桑兒。」韓少陵神色鬱悶,「昨夜,我毒性發作,而那女子竟是陰差陽錯逃至我殿中,我一時毒火攻心,險些要了她的性命。」
桑遠遠點頭不語。
「桑兒,那絕非寵幸。」他解釋道,「於她而言,其實是酷刑。桑兒,我不能,也絕不會,讓你遭那樣的罪。」
桑遠遠:「……」咦?那可真是太好了,謝謝您全家。
他把她兩隻小手都攥在掌心:「桑兒,信我,我對她,絕無半點男女私情,只是用一用罷了。」
「哦,」桑遠遠平靜地問道,「那還削嗎?削了也能用啊。」
他愣了下,揉了揉她的腦袋:「桑兒是在取笑我麼!我知道,桑兒絕不是那麼殘忍的人,安心,往後這個人永遠不會出現在你的面前,外面也不會有人知曉她的存在。」
桑遠遠笑了笑。
果然啊,要攻略一個男人,最方便快捷的戰場,便是床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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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日裡,韓少陵忙於備戰出征,同時還要和幽無命拉鋸扯皮。
雖然忙得腳不沾地,但他依舊每日會抽空到回雲殿陪桑遠遠一會兒,說上一些好聽的話。
夜裡不必說,自然是食髓知味,與那夢無憂夜夜春宵。
桑遠遠難以想像,如果此刻的『桑遠遠』不是自己而是癡戀韓少陵的原身,此刻該如何心如刀絞?
先前韓少陵與夢無憂在一起時,多少心中總有歉疚不安——桑遠遠重傷垂死,他卻和一個替身顛鸞倒鳳。
如今桑遠遠活了,他像是鳥兒出了籠,漸漸地連魘足之色都懶得掩飾了。
與桑遠遠說話,也日漸露骨。
這日,他輕輕撫著她的手背,聲音溫柔曖味:「桑兒,待我出征歸來,你的身體也該養好了罷?讓我等了這麼久,該如何補償我,嗯?等你能夠伺候了,我便絕不多碰旁人一指頭。桑兒,我的心,都是你的。」
「我只愛你一人!」他信誓旦旦。
這就是君王的愛。
桑遠遠笑容羞澀溫柔:「出門在外,千萬保重身體。除魔固然要緊,但安全才是最重要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還有,不要把後背交給幽無命,那個人信不過。」
韓少陵欣慰道:「得妻如此,夫復何求?這兩日,我著實是給煩透了——幽盈月只知道哭哭啼啼讓我不要出征,夢無憂什麼都不懂又什麼都要問,天天吵得我頭疼。桑兒,只有你最好。」
桑遠遠垂頭淺笑,心中把他的伎倆看了個透徹。
看似是貶低其他女人,其實只不過是想要潛移默化,讓她把她們的存在漸漸當成理所當然。
下一步,他便會用她們身上的優點來打壓她,一旦她中計,開始嫉妒,開始在自己身上找不足,他便會徹底佔據主導地位,像看猴戲一樣,將這幾個女人全部玩弄於股掌。
你溫柔賢惠他嫌你不解風情,你爽朗大方他嫌你沒有女人味,你活潑他嫌你不穩重,你體貼他嫌你管得嚴。只要他心存惡意來找茬,哪裡挑不出毛病來?
這種男人,她見得太多了。
對付那些少不經事的女孩倒是一試一個准。
遺憾的是,韓少陵遇上的,是影后。
「我會好生將養。不必記掛我,好好打仗,早日歸家。你走後,我會到國寺住上幾日,為你誦經祈福。」
「桑兒……」韓少陵真心實意地感動了。
桑遠遠笑顏如花。
次日,王城門樓下的戰鼓被沉沉敲響。
鼓聲如悶雷一般,碾過整個王城,將平日裡那些散慢之氣全部碾碎,整個城中,一片肅然。
出征了。
桑遠遠站在門樓上,揮手送別。
大軍駐紮在郊外,韓少陵和幽無命離開王城時,身邊都只有幾百人隨行,他們騎著毛髮如雪的雲間獸,黑色戰甲之外,繫著大紅的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
領頭兩人,猶為出色。
親眼看著這一行人離開,桑遠遠長長舒了一口氣,軟軟地倚倒在靈姑的臂彎裡。
靈姑氣鼓鼓地,像一隻河豚。
方纔她查到,韓少陵帶著夢無憂同行,將她扮成親衛帶在身邊。
「王女,您就一點兒都不生氣嗎?」靈姑忿忿不平,「您不會真信了他的屁話,也相信他只是拿那個女人解毒?哈!什麼毒要一天不歇地解,笑話!」
「靈姑,這有什麼好氣的?」桑遠遠眉目舒展,閒閒道,「他負我在先,他們前腳走,我們後腳便回桑州去!他若要鬧,我們給他扣個居心不良的帽子——窩藏三邪,妄圖取代桑王女,其心可誅!」
靈姑震驚地張大了嘴巴,半晌,捂著嘴,笑得沒了眼睛。
「王女,您這回,是真的放下了?!」
桑遠遠才沒空摻合那些狗血倒灶的劇情。
和別的女人爭搶那種男人?抱歉,她可是桑州王女,不需要在腦子裡養魚來謀生。
這一次,沒有桑州的背後偷襲,想來韓少陵和幽無命會順順利利蕩平魔禍,等到歸來時,與夢無憂應該更加深情纏綿了。
最好就地鎖死,都別禍害旁人。
「也沒什麼要帶的。」桑遠遠環視回雲殿,發現自己對這個居所,以及日常用的東西都沒有絲毫留戀。
她的聲音十分平靜,靈姑率桑州四十八壯漢杵在她的身後,寂靜無聲,聽她安排。
「正好,輕裝出行,什麼也不必帶,省得讓人起疑。」她點了點面前的地圖,「明日寅時出王城,巳時便可以抵達南部湄水城,這是一座貿易城池,一應補給便在這裡補足。」
「未時離開湄水城,一夜不歇,次日卯時便會經過第一處嚴防的重鎮葵仁。雖然可以用你們來時的手令出關,但消息一定會被報給韓少陵。所以,得在郊外等,等到未時,韓少陵抵達西境,會先與冥魔拚殺一波,拿一個首捷。」
「此時他必定無暇分神,我們,便在這個時候,出關。等到韓少陵首戰告捷,收到消息時,我們已過了葵仁,再經一夜,抵達邊境居臨關。」
靈姑不禁微微蹙眉:「但此時,韓州王必定軍令已下,居臨關不可能放行。」
桑遠遠神秘一笑:「所以,我們要明日才出發呀。稍後,我便會與父王和王兄聯絡,讓他們率軍到居臨關外接應。居臨關若不放人,便把它打下來!」
靈姑看她的眼神,已是震撼。
這幾日,桑遠遠看似不經意地引導韓少陵高談闊論,提及韓州種種,以及戰爭事宜,原來不是在捧他臭腳,而是在為離開作準備!
桑遠遠說完,一轉身,發現身後的靈姑及四十壯漢個個熱淚盈眶。
「誓死護衛王女歸桑!」
桑遠遠眼鼻發熱,淡定道:「好了,各自準備吧。」
打發了眾人,她有些忐忑地取出玉簡。
兩國聯姻並非兒戲,若是桑州王無法出兵的話,她就只能另想辦法。
反正她是走定了。
桑遠遠沒想到的是,靈姑原來早已把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報給了桑州。桑州那邊,就等她這一句話。
桑遠遠剛說到一半,便聽到桑州王開始雄獅咆哮——
「居臨關,什麼居臨關,爹這就點兵,趁著韓少陵那龜孫子不在,爹直接打到韓都,接閨女回家!」
桑遠遠:「……」頭疼。
幸好還有個聰明理智的桑世子。
他道:「爹太衝動了,不可行。還是小妹的辦法好,不過只拿居臨關會不會太便宜韓少陵那小兔崽子了?不如直接打到葵仁吧,還省得小妹在山林裡多貓幾個時辰。」
桑遠遠:「……」
她好不容易說服了那對父子,只囤兵居臨關,能不打就暫時不要打。
好不焦頭爛額。
這邊剛剛解決,韓少陵的玉簡亮了。
「桑兒,下次待你身體好了,定要帶你出城來逛逛,我已到西漠了,沙漠裡月亮特別大特別圓,白日裡稍嫌熱些,不過視野極好,令人心情開闊。桑兒,我已開始思念你了。」
桑遠遠淡淡地應著,心思早已從及頂的雕花木窗飛了出去,飛向廣闊的南面桑州。
一聲女子的驚叫令她驀地回神。
心中猛然一凜,以為殿中是不是藏了偷聽的人。
便聽得韓少陵的聲音帶著幾分不耐煩:「又怎麼了?」
女子笑著回他:「沒事,差一點兒就撞到你了!騎雲間獸好好玩!我再到前面跑一圈兒!」
是夢無憂。
桑遠遠唇角浮起一絲諷笑。
「臉藏了麼?」她淡定道,「我可不希望聽到什麼風言風語,議論桑州王女當眾失態。」
韓少陵的聲音不禁尷尬:「易容了,無人會說你閒話,桑兒。」
靜默。
半晌,韓少陵道:「這個女人,真是……桑兒,我這裡有事,回頭聯絡。」
直到桑遠遠整裝出發之時,韓少陵的玉簡都沒有亮過。
桑遠遠忍不住想,若是原身還在,是不是會捧著玉簡,癡癡等到天明?她不敢打擾他,生怕他那邊在做什麼正事,可是,他身邊卻有另一個女人,敢瘋,敢鬧,敢肆無忌憚。
等待的那個人,多麼可悲啊。
還好她不會。
……
桑遠遠的車隊順利離開了王城。
主君出征,正夫人到南郊國寺為他祈福。這件事早在韓少陵人還在王城時,桑遠遠便讓他安排上了。
行出二十餘里,回首去望,見那黑沉沉的韓都伏在大地上,像囚籠,亦像凶獸。
桑遠遠輕輕呼了一口氣。
這一路出乎意料地順利。
在湄水城補給之後,一行人順利通過了第一處重鎮葵仁。
一過葵仁,桑遠遠便把韓少陵的玉簡全部扔到了官道旁的水溝裡。
滾蛋吧豬蹄子!
這一夜,韓州境內的月亮也很圓。
桑遠遠透過車窗,怔怔地看著那輪明月。
待天一亮,父兄就會兵臨城下,助她出關。
「王女,早些歇息吧。明日闖關,恐怕要費些氣力。」
桑遠遠笑道:「你們才要好好歇息,我就是個拖油瓶,沒我什麼事。」
靈姑搖頭笑著,替她關好了車窗和車門,退到外頭與眾人商量如何護好王女出關。
桑遠遠以為自己會失眠,不料很快就沉沉睡著了。
她夢到了一條蛇。
一條指頭般粗細的蛇,在她臉上爬來爬去。
她艱難地睜眼,卻發現自己從一個噩夢,墜入了另一個噩夢。
榻旁坐了一個鬼魅般的人,目光晦暗,正用手指,細細描摹她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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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無命。
那一瞬間,桑遠遠覺得自己可能是瘋了。
幽無命怎麼會在這裡?!
她剛要張口,那根冰冷的手指便輕輕摁住了她的唇。
「噓。」他說。
他伏下身,貼著她的耳畔,氣息冰冰冷冷,像蛇一樣。
「為什麼緊張,」他說,「桑王女不是喜歡我麼。見到我,你不開心?」
桑遠遠盡量表現得平靜。
「你怎麼會在這裡?」她輕聲問道。
幽無命低低笑著,輕飄飄地說道:「來救你啊。我不來,你就完了。」
桑遠遠僵硬地偏頭看他。
「知道韓少陵怎麼說的?」幽無命笑,學著韓少陵的腔調說道,「殺掉那些蠱惑夫人的桑州人,將她鎖在無極殿,待孤歸來再處理。」
他的氣息很冰冷,冷到了她的骨縫裡。
他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拖起來,輕輕佻開一線車簾,示意她往後看。
「你瞧,我路過的時候,藉著風,給他們灑了一些瑩石粉。」
他的語氣極溫柔,如同情人耳語。
桑遠遠一望,頓時頭皮發麻。
幾里外,的確有人潮在無聲湧動,是一支數千人的軍隊。瑩石粉泛著淡淡的微光,從極遠處看,可以清晰地看出整支大軍的形狀。
像一頭猛虎,準備吃掉她們這塊小小的肥肉。
桑遠遠如墜冰窟。
她依然難以置信:「怎麼這麼快!」
葵仁至居臨關一線沒有囤兵,從葵仁整軍出發,最快也要天明才趕得上來。
她都計算過了。
幽無命貼上來,輕輕地笑:「你跟我走,你的人就不必死。」
「否則?」她問。
幽無命愉快地笑起來:「否則,我現在就殺了你,省得便宜韓少陵。」
他這般說著,當真抬手扼住她纖細的脖頸。
他的眼睛極黑,在月色下,像是兩個深不見底的漩渦。唇色極紅,笑起來時,好看的唇形浮在白慘慘的臉上,當真像是傳說中畫了皮的惡鬼修羅。
帶著一種極美麗的死亡氣息。
桑遠遠頭皮發麻。
「那如果跟你走,」她輕輕喘著,說道,「豈不是便宜了你。」
幽無命一怔,旋即,笑得彎下了腰。
「那就便宜我咯。」他鬆開了她的脖頸,輕輕替她拍背順氣。
「好。」桑遠遠說,「但你要幫他們逃走。」
「小事情。」
他不知從哪裡取出一塊帶血的銀色令牌,很嫌棄地用兩根手指拎著,取過矮桌上的那壺溫茶,咚咚咚地沖刷了一會兒,弄得滿地水漬。
看著變得乾乾淨淨的銀牌,幽無命滿意地點點頭,隨手把掛在脖頸處的面罩往上一扯,遮住了羅剎容顏。
他一腳踢飛了車門,抓著桑遠遠走到車轅上。
靈姑等人驚得魂飛魄散,祭出兵器指向幽無命。
「什麼人?!放開王女!」
桑遠遠緩聲道:「沒事,是自己人。情況有變,即刻準備闖關。」
幽無命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煙火一放,你們便各自逃命,不要回頭,回頭很可能會死哦。」
桑遠遠注意到,他的聲音變得粗啞了許多。
此刻,靈姑等人也發現了身後那暗潮一般的大軍。
「王女!屬下拼上性命,必定能護住王女!」靈姑滿臉抗拒,「此人……不是我們桑州人!屬下不放心!」
桑遠遠輕輕搖頭:「就這樣。保命第一,見到父王,告訴他我無事,遲些便回。」
靈姑還要再勸,桑遠遠豎起手,溫柔堅定地說道,「韓少陵心機深沉,你們千萬要替我勸住父王,萬勿衝動行事,以免落下把柄。」
幽無命滿意地笑笑,抓住她的肋,輕飄飄地掠起。
百丈外的草叢間,伏著一頭普普通通的雲間獸。他攬住她的腰,騎上雲間獸,向著身後的大軍迎去。
很快,就到了近處。
眼前這支軍隊訓練有素,行動寂靜無聲,恰好停在了一個既不會被發現,又不會放跑漏網之魚的位置。
顯然根本不是那種匆匆派出的截殺隊伍。
所以韓少陵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現她想要逃走的?他故意將她放到了居臨關外,便是想要引桑州王闖關,好被他拿一個錯處吧!
桑遠遠渾身冰涼。
心中越是驚駭,她越是繃緊了脊背,讓自己坐得端端正正。
身後便是幽無命的胸膛,他一手握著韁繩,另一條胳膊鬆鬆搭在她的腰間,呼吸時不時就從她發頂拂過,帶著冷冰冰的溫度。
「知道嗎,」他側了頭,呢喃般在她耳旁說道,「很多人都想要你。」
「但他們,心思都不純。」他哄騙一樣,輕聲低語,「他們想要的不僅是你,還有利益。我不一樣,我想要你,便是你,你這個人,活的,死的,都可以。你看,這才是真的喜歡。」
桑遠遠只覺脊背發寒。
說話時,他已載著她,來到了追兵面前。
「什麼人?!」
火光一閃即逝,照亮了桑遠遠的容顏。
幽無命手一揚,把他剛才在她車裡洗乾淨的那塊染血令牌擲向對方將領。
將領接過銀牌一看,急急行禮:「十五將軍!」
韓少陵要殺的是那些桑州人,而不是他自己的媳婦,這次行動中,負責劫出桑遠遠的,正是神出鬼沒、從不以真面目示人的韓十五。
一切與計劃分毫不差,將領輕輕舒了口氣。接下來,便只需要收割人頭了。
幽無命繼續用略顯低啞的假音說道:「夫人我已帶出來了,我與她先行返回。」
「是!」
幽無命冷聲下令:「去,殺光那些桑州人。」
「是!」
大軍齊齊一呼,躍上雲間獸,向著前方衝殺而去。
萬蹄奔騰,如風雷般從身旁碾過,只餘一片揚塵。
桑遠遠一動也沒動。
「咦?」幽無命斜過身體,用食指挑起她的下巴,驚奇地問道,「你怎麼不哭不鬧?我方纔還想,若你哭叫,我回頭便縫上你的嘴巴。」
他的眼神看起來倒是有些失望。
桑遠遠:「……」這是一個真正的瘋子。
她輕聲說道:「幽州王言出必行,既答應了救人,那就一定會做到。」
他輕輕瞇了下眼睛,聲音帶著笑:「哦,那我常說要攻下天都,殺死姜雁姬,你覺得……我會做到麼?」
姜雁姬這個名字已在雲境消失了許多年。
如今提到那個奇女子,人們只會稱『帝君』。
桑遠遠看著他那雙黑而深的眼睛,很認真地回道:「我覺得你現在實力還不夠,得再等一等。」
幽無命的眼中難得地浮起了真實的詫異,半晌,他笑了,嘀嘀咕咕地說道:「難怪敢說喜歡我,原來你也病得不輕。好吧,這些人,我都救。原只想隨便放跑一個兩個的……」
只見他手腕一翻,掌中多了一把小玉珠,在月色下發出瑩瑩青光。
是傳訊用的符玉。
他慢慢合攏五指,便見那些玉珠相互摩擦擠壓,發出一聲聲清脆的玉碎聲,像是爆豆子一樣。
一簌簌粉末帶著青光,順著他的指縫流淌。
一聲聲低沉的轟鳴響徹四野。
不必回頭都能看見火光沖天。
「這……」
幽無命愉快地笑著,扯了扯韁繩,帶她回身望去。
便見那支暗沉大軍中,像是開了花一般,雲間獸一頭接一頭被爆上了天,變成一團團燃著橙色光芒的大火球。
黑暗空曠的荒野中,果然是放起了一朵朵煙花。
居臨關被驚動了,城樓之上燃起無數火光,遠遠便能聽到城門開啟的匝匝聲。
幽無命又取出一把玉珠,放到桑遠遠掌心。
「試試。」他帶著幾分得意,慫恿她。
一隻冰冷的大手裹住她的手背,握住五指,緩緩合上。
青光透出指縫,前方的煙火更加燦爛。
「好玩吧?」他伏在她耳畔,語氣輕快,帶著濃濃的笑意,好像在炫耀什麼玩具一樣。
「你到韓都的第一天夜裡做的,對嗎?」桑遠遠盡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
幽無命動作一頓,胸腔輕輕地顫動,「嗯」了一聲。
那天,一連串事情令韓少陵焦頭爛額,平時冷靜理智的王者,在那個夜裡徹底放縱了自己,窩在無極殿和夢無憂一夜鏖戰,又將親衛都派到回雲殿保護桑遠遠,防著幽無命當真上門搶人。
真正該盯緊的幽無命,反倒沒人管了。
她喃喃道:「在雲間獸體內置入爆炸物,然後利用傳訊玉簡之間的靈蘊感應來引爆。」
這個思路,可以說是很超前了。
他隨手撫了下她的頭髮:「真聰明,我的小桑果。」
桑遠遠瞳仁收縮。
靈姑只提到過一次這個幼時暱稱,當時在場的,只有桑州王派來守護她的那些人。
所以,這些人中有幽無命的人。
既有幽無命的人,想必,也會有韓少陵的人……原來,她是這樣暴露的。
這就真不能怪她了。父兄從桑州派過來的人,她根本無從查起,只能無條件地信任。
看來雲境十八州的水,比她想像中更要深得多。
她忽然明白了,為什麼那一天之後,韓少陵再沒有和她聯絡。
「可以告訴我你的人是誰嗎?」她偏頭看幽無命。
他那雙黑暗深邃的眼睛裡倒映著一團團火光,像金色的重瞳,更有種別樣的綺麗。
「桑三九。」幽無命沒有一絲遲疑。
桑遠遠眼前浮起一張憨厚的臉。
「那韓少陵的人,又是誰?」她的心臟怦怦地跳動起來。
她緊了緊握起的拳頭。
「桑四五、桑四六。」
桑遠遠的心猛地一跳。
這兩個人,身份很不一般。靈姑特意給她說過。
桑四五和桑四六其實是桑遠遠的堂兄。他們的父親是桑州王的親弟弟。這位王叔向來不以王族自居,打小便把自己的一對雙生子扔進了軍營,令人一視同仁,該怎麼收拾就怎麼收拾。
這對雙生子爭氣得很,出類拔萃,年紀輕輕就立下不少功勞,他們拒絕閒職,而是進入了近衛軍,做了桑州王的貼身親衛。
一家子風評極好。
他們怎麼會是韓少陵的人?!
「該收取報酬了。」幽無命低低笑道。
五根冰冷的手指,像蛇一般,爬上她的後腦,探入那黑雲般的發叢間,控制住了他的獵物。
她被迫仰起了臉,幽無命伴著漫天煙火,扯下面罩,重重吻住了她。
他的唇是冰的,感覺就像被毒蛇親吻。毒蛇的尖牙磕破了她的唇,鐵銹的味道瀰漫,讓她忽略了毒蛇本身的氣味。
他又將一捧玉珠握到了她的掌心,十指交扣輾轉,煙火更加絢爛。
半晌,他鬆開了她,像蛇一般收回了紅信,怪異地看著她。
「毫無技巧可言。韓少陵沒教過你麼。」
桑遠遠沒接話。這種時候出聲解釋,豈不是更加挑起他的興趣?
其實他的技術也很爛,自己還咬了自己一下,以為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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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吻並沒有持續很久。
親吻結束後,桑遠遠呆呆地望著遠處那片火光。心中在想,這麼亂,靈姑他們應該能順利逃出去。
她的心情麻木中帶著一絲紛亂。
無論如何,眼下的情形總好過靈姑她們身死、而自己被韓少陵囚起來,充作禁臠。
身後那個像蛇一樣冰冷的男人把臉頰貼在她的頸側,時不時輕輕嗅一下,雙臂環著她,不知在想什麼。
半晌,他懶洋洋地直起身子,一扯韁繩,帶著她風馳電掣般掠向西北方向。
桑遠遠側過頭,從幽無命肩膀上往後望。只見大批的官軍舉著火炬出關救援,曠野上人仰獸翻,處處燃著明火,陣陣慘號聲隨著夜風飄出很遠。
想來幽無命在裡面加了不少奇怪的料。
直到火光消失在地平線下,她才戀戀不捨地轉動著僵硬的脖頸,回轉過頭。
餘光從他的臉上掠過。
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目光又恢復了懶懶散散的模樣,微微蹙起的眉峰和下沉的唇角,都寫滿了三個字——沒意思。
看來他和她一樣,對那個吻毫無感覺。
桑遠遠微不可察地鬆了一口氣。
她的手指碰到了腰間的錦囊。還有兩枚玉簡,得把叛徒的事情告訴桑州王……
「我可以向父王報一聲平安嗎?」她定了定神,溫軟地問。
幽無命黑眸低垂,唇角掛著莫測的笑:「當然可以,我也順便問個好。」
桑遠遠知道這就是不答應。
如果桑州王知道擄走她的人是幽無命,一定會當場發瘋,領兵就往幽州打,哪還顧得上什麼叛徒不叛徒。
「算了。」她蔫蔫地垂下眼睛。
就在視線即將跌落到谷底的時候,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樣,身體小幅度地顫了下,猛地抬眼看他,目中流露出濃濃的期待——
「那……可以請你的人幫忙,讓父王提防韓少陵的人嗎?」
小金人作證,此刻她的演技一定爆表了。
只要是個正常的男人,一定會感覺到被信任、被依賴,不自覺地和她站在同一陣線……
可惜的是,幽無命一丁點都不正常。
他怪異地看著她,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咧嘴笑起來:「小桑果,我的確不介意暴露桑三九,可問題是,你覺得桑成蔭那個憨貨會因為桑三九一句話,而懷疑自己的親弟弟和親侄兒嗎?」
桑遠遠頓時洩了氣:「……不會。」
只能再找機會。
天將明時,雲間獸停在了一條小溪旁邊。
幽無命取溪水替她淨了面,動作溫柔,唇角浮著專注的笑。
然後用綢布擦乾水珠,取出一小盒黃色的糊狀物,用指腹沾了,塗抹在她的臉龐上。
他的手指極靈活,像揉麵團那樣,在她臉上捏來捏去,時不時身體後仰,瞇著眼打量一番,然後繼續倒飭。
折騰半天,他把手中的玉盒一扔,拍了拍手,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摁到溪水上方。
晨光灑落在溪水上,像是細碎的金屑。
桑遠遠看見了一張陌生的臉,相貌平平,下唇還破了個不大不小的口子。
他把她抓起來,三下五除二扒去了她的外裳,從隨身包袱裡取出一身近侍的衣裳,套在她的身上,然後又把她摁回溪水上方,左左右右地照。
她的心頭浮起驚駭:「難道你要帶我去……」
幽無命的臉隨著水波輕輕搖晃:「很好玩,不是嗎。」
他要帶她到前線去!
桑遠遠覺得一點都不好玩,然而抗議無效。
二人繼續上路。
天亮之後,桑遠遠吃驚地發現,幽無命這頭雲間獸看似平平無奇,其實速度快得驚人。它全力奔跑時,左右兩旁的風景都帶上了殘影。
她的眼中剛浮起一絲訝異,幽無命就敏銳地捕捉到了。
他得意地說道:「我把短命撿回來的時候,它被咬得沒一塊好肉。他們都說它活不過三天。三天啊,呵呵。」
桑遠遠也不知該吐槽坐騎的名字,還是吐槽那個魔性的『呵呵』。
他續道:「我說,短命肯定比他們活得久。他們不信。」
桑遠遠忍不住伸手撫了撫雲間獸那身柔順的白毛,心中泛起一絲欣慰——它頑強地活下來了,還跑得這麼快。
幽無命下一句話,卻令她的身體再度僵硬。
他輕飄飄地笑道:「那我就把他們都埋在了獸欄下面,當然活不過短命咯。」
桑遠遠:「……」
她覺得像幽無命這種病人,恐怕連最好的心理醫師都束手無策。
幸好他自己的命也不太長。
一路向西行,空氣漸漸變得乾燥,西邊吹來的風中染上了硝煙的味道。地平線漸漸變成黑色,桑遠遠知道,自己將要看見這個世界的標誌性建築物了。
黑鐵長城。
視野盡頭已被黑線佔據,它像一條詭異的切割線,把黃色的大地和藍色的天空割開,像是世界的傷痕。
但其實,它是守護雲境十八州不受冥魔侵害的鋼鐵防線。
隨著雲間獸的不斷接近,黑色地平線飛速在眼前隆起。
「第一次看見內長城?這有什麼好看。」幽無命道,「我帶你上牆,看那些血肉——那還有一點意思。」
桑遠遠:「……」
她忍不住偏頭看了看這個年輕的病人。
他不說話的時候,面容看著有些清冷,像是白中泛著一點青色的美玉。說來也奇,明明眼睛極黑,唇色艷紅,卻莫名有種清淡出塵的氣質。
當然,只要他一做表情,或者開口講話,仙氣就會不翼而飛。
內長城以東,是大片大片的荒原。荒原綿延三百里,三百里外的東面,還有一道最終防線,防線再往東,才會出現正常的城池和住民。
此刻,幽無命正帶著她穿過荒原。
運送補給的後勤軍像是搬運食物的螞蟻一樣,蜿蜒數百里,將一車車物資從東面運向前線。
「你看,」他輕輕伏在她的耳畔,道,「韓少陵多沒用,送往前線的糧草也要被底下貪掉三成。」
隔著大老遠,他是開了天眼嗎?
桑遠遠一邊腹誹,一邊舉目望去。這一望,便望出了問題。
蜿蜒的糧車裡,確實有近三成莫名有些違和感。在近處一定是看不出來的,但遠遠望去,它們就像是一整片谷地裡藏著兩三畝韭菜,醒目得很。
應該是以次充好。
「你們幽州就沒有貪官嗎?」桑遠遠問。
幽無命有些遺憾:「確實好一陣沒殺過了。出行時,我給了他們許多機會的,誰知一個個都那麼膽小。」
桑遠遠:「……」
三百里路途在短命的四蹄下飛速縮短,很快,二人一獸就到了內長城的一處門樓下。
到了近處,更覺震撼。
沉沉黑鐵,彷彿把整塊大地都墜得向著西面傾斜。內長城高達三十丈,站在城下,那恐怖的壓迫感彷彿可以隔離陽光,空氣又冷又重,吸進肺裡像鐵一般沉沉地墜著。
城門下的小門被拉開,迎幽州王入內。
牆城下的士兵有條不紊地忙碌,順著開在城壁兩旁的甬道,將大量物資運送上牆頭。
幽無命的人顯然對這個能夠騎在『短命』身上的女子很好奇,個個都會下意識地一愣,然後呆呆地張著嘴,直到被身後的人一推,才回得過神。
這倒是和桑遠遠想像中又有些不同。
她原以為,幽無命的人在他面前會像老鼠見了貓一樣戰戰兢兢,沒想到看著倒是十分平常心的樣子。
好像還不如韓少陵的積威重。
她的詫異被他盡收眼底,他看起來心情又好了幾分,道:「本王愛民如子,深得幽州萬民敬重。」
桑遠遠:「……」她已經無力吐槽了。
雲間獸順著門洞下的黑鐵階梯登上了三十丈城牆。
一踏上城牆,立刻像是換了一個世界。
桑遠遠也說不清是那陣陣刺耳哀嚎聲先轟入耳朵,還是那濃烈無比的腥臭味先攻佔了嗅覺,或者,是那密得如同沙礫般的硝煙熏痛了眼睛。
城牆下的氣氛是沉默且忙碌,城牆之上,則是一派熱火朝天。
無數人在奔跑。
黑鐵長城的城牆極為寬闊,足夠一百頭雲間獸並行。
牆頭架著一張張巨弩,面目冷肅的修者,將那些足有桑遠遠小腿粗細的黑鐵巨箭搭上巨弩,射向城下。依據各人的修行體質不同,弓弦與箭身都會染上靈蘊的顏色,赤、黃、黑、白、青,五色箭矢如暴雨般砸下城牆。
一輪鐵箭疾出,底下便會傳來新一輪的哀嚎。
幽無命跳下雲間獸,抓著桑遠遠的胳膊,帶她走到城牆邊上。
「沒見過冥魔吧?」他用一隻冰冷的手摁住她的後頸,將她的身體推到牆垛裡。
他躬了身,兩個人頭湊著頭,親親熱熱地擠在一架巨弩邊上。
桑遠遠向下一望。
隔得太遠了,底下的情景看不清楚,入目只見一整片赤色,赤色之上,扎滿了簇簇黑箭。
有些黑箭底下,還有赤色在掙扎蠕動,想來那就是冥魔。
戰火蔓延到了城牆上,黑鐵牆壁上留下了焦油的痕跡,城牆根下堆著許多燒焦的塊狀物,堆得老高,有些地方還燃著明火。
一波箭雨過後,城門下飛快地掠出兩支小隊,一支將城牆底下的焦物搬運上車,把一小段城牆根清理得乾乾淨淨,另一支小隊負責回收近處的箭矢。
他們的動作驚人地迅速,桑遠遠還沒怎麼看清楚,便見兩隻小隊聚了頭,一起退回門樓。層層鐵門依次合上,轟隆震顫傳到了城牆之上。
幽無命有些失望地鬆開了她。
他道:「沒意思。真沒用。」
桑遠遠很神奇地領會了蛇精病人的想法——冥魔沒有趁機攻擊這兩隻隊伍,害他沒看成好戲。
也不知道桑遠遠的運氣算好還是不好,那一波箭雨過後,城牆下就一直沒什麼動靜了。
在這裡的官兵都是修行者,他們抓緊空檔,貼著牆垛坐下,開始調息。
戰火之中的片刻閒暇顯得異常珍貴,就連桑遠遠也忍不住鬆了口氣。
方纔她總覺得就像是悶在一個鐵罐子裡,好像一切覺知都被緊緊束縛在城牆附近,只有心力關注眼前方寸地。
此刻豁然開朗,她舉目一望,望到了十里之外的外長城。
那裡才是迎接冥魔的第一戰線。
數日前有一座城門被攻破,冥魔湧進了內外長城之間的緩衝帶,是以天都才會這般重視,讓幽無命協助韓少陵除魔。
腦子裡剛轉過韓少陵這個名字,耳中便立刻聽到了那道磁性滿滿的男主音。
「幽州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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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身後的人……是韓少陵!
桑遠遠的心噗通一跳。
易容術並不稀奇,夢無憂就是易了容隨軍出行。
韓少陵會不會認出她?!
她輕輕吸了兩口氣,迅速調整心態。
考驗演技的時刻到來了。
幽無命漫不經心地回轉身。桑遠遠緊隨其後,垂目,轉身,不卑不亢地站在幽無命身後。
韓少陵蹙著眉:「期限已至,幽州王可還記得你手下的軍令狀?昨日午時到現在,已足有十二個時辰了。」
幽無命懶懶散散地取出一枚玉簡,歪歪地貼在嘴邊。
「城牆還沒拿下嗎?」
玉簡對面傳出略有些變態的大笑聲:「報主君!一炷香前已拿下了,屬下正帶著小廢物們清理牆頭!」
陣陣恐怖的哀嚎從玉簡中滲出,像是背景音樂一樣繞耳不絕。
幽無命捏碎玉簡,很不耐煩地揉著眉心,一臉逐客的表情,對韓少陵說道:「滿意了?」
韓少陵濃眉緊鎖,舉臂指向遠處的外長城,只見有一處缺口就像是水庫開啟的閘門一樣,大股赤潮蠕動奔湧進來。
「分明仍有冥魔越過城門!幽州王,你的手下謊報軍情,該當何罪!」韓少陵壓抑著怒火。
幽無命好笑地抱起了胳膊:「昨日不是說得很清楚了,拿、回、城、牆。拿回城牆。我說過要關城門嗎?」
韓少陵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派出精銳強襲外長城,不就是為了關上被攻破的城門?只要關上了城門,冥魔的攻勢將大大減緩,此時再令大軍出擊,收復內外長城之間的緩衝地帶,便能夠最大限度地降低傷亡,將冥魔封鎖回外長城之外。
在此之前,韓少陵早已數次派出精銳試圖關閉城門,每一次都失敗得徹底,白白折了許多好手。
昨日,幽無命突然主動將手下最為精銳且神秘莫測的幽影衛派了出去,韓少陵吃驚不小,將桑州的事暫時押後,只一心關注著外長城戰況,心中還曾暗笑幽無命愚蠢——他搶再多的功勞,又有何用?
沒想到這個瘋子根本就是來耍人的。
韓少陵眼尾微紅,氣得不輕。
桑遠遠的心輕輕一跳——幽無命這樣做,恐怕正是為了把韓少陵的注意力牢牢抓在外長城,好方便他離開戰線,前往居臨關搶人。
「韓州王,」幽無命那討嫌的聲音又陰惻惻地飄到了韓少陵的耳朵裡,「我的桑王女,真被你給弄丟了?」
韓少陵額角青筋亂冒,強壓著火氣,冷著聲,一字一頓道:「幽州王,請你即刻下令,讓他們,關閉外城門!」
「拿人來換啊。」幽無命輕飄飄地說道。
韓少陵深吸一口氣:「帝君有令……」
幽無命一臉牙疼:「嘖,我說韓少陵,別動不動就搬個女人出來壓我。哦,也不是不可以,我要桑……」
韓少陵終於忍無可忍,一掌轟在了身旁的城牆上。
「嗡——」
金屬特有的轟鳴聲迴盪在整段內長城。
韓少陵微微喘著粗氣,盯了幽無命一會兒,唇角浮起冷笑,點頭道:「好。即刻起,再不勞動你幽州王這尊大佛,小小冥魔,韓某還沒放在眼裡。事後,孤定會如實向帝君稟告。」
幽無命淡笑不語,一臉無所謂,很像一根老油條、一塊滾刀肉。
韓少陵正要拂袖離去,忽見一個親衛匆匆來報——
「主君,屬下疏忽,讓夢姑娘混進出城的隊伍,此刻城門已合上了!」
親衛的臉上急出了汗水,很像個捏到一半的濕塑像。
一聽這話,桑遠遠頓時就樂了。
女主不闖禍不搞事那還叫女主嗎?
韓少陵此刻已經是個一點就炸的火藥桶,乍聞夢無憂又出了夭蛾子,眼中的怒火幾乎溢了出來,聲音帶上低吼:「怎麼回事!」
親衛也是無奈得很:「夢姑娘實在是……太過活潑,見不到主君,便四處……四處『幫忙』。」
一聽便知道,名為幫忙,實則搗亂。
親衛愁腸百結:「方纔她不小心拆了一架糧車,運糧的怕被怪責,讓屬下替他作個證,結果,說話的功夫,夢姑娘便沒影兒了。」
韓少陵掐住了眉心。
「屬下遍尋不著,忽然一人找過來,說是屬下令一個女子替了他的位置出城去做事,叫他過來找屬下報道。屬下追到城門下,得知夢姑娘已混在出城的隊伍中出去了……」親衛的聲音泛著苦澀。
他,堂堂一個靈明境五重天的強者,實在是很想上戰場殺敵,而不是見天跟在一個瘋瘋癲癲的小姑娘身後,替她收拾各種爛攤子。
韓少陵猛地扒到了城牆邊上,從牆垛之間探身往下看,呼吸聲重得像是牛喘氣一般。
此刻,他對夢無憂尚無什麼深情厚意,眸中的擔心多半是為了自身性命。
城門下,兩列隊伍已各自散開。
一隊回收黑鐵箭矢,另一隊清理堆積在城牆根底下的冥魔屍身——黑鐵巨牆無從攀登,冥魔攻城都是用身軀生生往上堆,若不及時清理掉牆下的屍塊,它們便會成為下一波攻擊者的雲梯。
桑遠遠舉目一望,見遠處已有一段赤潮像波浪一般橫捲過來。
倒也不算緊急。
出城的隊伍訓練有素,足以輕輕鬆鬆完成任務,趕在冥魔抵達之前退回城中。
戰鼓擂起,城牆上的守衛者們開始行動起來,將黑鐵巨箭搭入弩中,凝神蓄力,對準了第一波浪頭。
收拾箭矢的隊伍已撤回了城門下,搬運冥魔屍首的隊伍卻停在了半途。
遠遠望去,只見其中一人躬著腰,似是在嘔吐。
顯然,逞強的小姑娘實在受不住那血腥的刺激了。
「嗡——咻咻咻咻——」
黑箭如蝗,自三十丈城牆上疾疾射出,劃過冰冷的死亡弧線,抵達第一戰線!
箭矢落入赤潮,陣陣刺破耳膜的淒厲哀號聲頓時直衝天際。
出了狀況的運屍隊陣腳微亂。
此刻,他們距離城門足有百丈,再不撤,恐怕要捲入危潮!
桑遠遠心中十分納悶——出城的都是修行者,把夢無憂抱了或是扛了,不就能帶回來嗎?非得讓她一個人拖住整支隊伍的腳步,等待冥魔到來?
這又是什麼神奇的拖後腿光環?
「放降索。」韓少陵咬牙切齒,「她不會讓別人碰她的。」
幽無命:「……」
桑遠遠:「……」
盤在牆垛下的黑鐵大鎖鏈一圈一圈蕩了下去,韓少陵單手攥住鐵鎖,縱身一躍,像一隻紅背的黑鷹,瀟灑利落地向下飛掠。
幽無命招了招手。
短命屁顛顛來到他身旁。
它的腹下掛著那把大黑刀,幽無命慢吞吞地取了刀,一手握住刀柄,另一手輕輕撫過刀鞘。
韓少陵的人頓時如臨大敵,環成半圓,牢牢護住了降索。
就怕幽無命一刀斬下去。
幽無命把刀反背回了身後。
他隨手攬住桑遠遠的肩膀,將她摁回了牆垛上,覆在她耳畔低低問道:「他救別人去了,傷心嗎?」
是個送命題。
桑遠遠瞥他一眼,輕聲回道:「英雄救美的人又不是你,我有什麼好傷心。」
幽無命抖了下,把她的腦袋撥向另一邊,嘀咕道:「要命的美人計。早晚害死我。」
攬在她肩膀上的那隻大手迅速滑向下方,揪住了她的腰帶。
桑遠遠覺得他好像想要把她丟下去。
她趕緊反手扯住了他的腰帶。
她回眸瞪他,見他眉眼彎彎,笑得十分燦爛。精巧薄透的紅唇之下,略尖的白牙若隱若現。
他道:「唔,小果兒想要與我一起死,想來是真心喜歡我。」
桑遠遠:「……」
二人攥著對方的腰帶,對峙。
等到韓少陵『咻咻咻』滑到了城牆底下,幽無命終於鬆開了手。
桑遠遠福至心靈,驚詫地問道:「你該不會是想拿我去砸他?」
幽無命的眼神竟是明明白白地虛了一下。
桑遠遠氣樂了,壓著聲音衝他吼道:「我可是桑州王女!這樣的身份,用來做什麼不好!你就拿我當沙包用麼!」
她都被他氣暈頭了,一時忘記了他是這個世界最著名的瘋子、狂徒。
她居然吼了他。她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沒辦法,沙包也得有三分火啊。
幽無命裝模作樣地望向遠處。
桑遠遠深深吸了兩口氣,故作平靜,將視線投向下方。
城牆下,韓少陵已成功接到了人,將夢無憂攬在懷中,然後單手抓住了降索。
城牆上的親衛絞動索盤,迅速將二人往上拖。
此刻,已有一批冥魔穿過了箭雨,奔到城牆下。當頭的冥魔高高躍起,一口咬空。
夢無憂的尖叫迴盪在城牆下。
受她拖累,那一隊運屍車也沒來得及趕回城中。冥魔已到,城門只得關閉,他們便被關在了城外。
十死無生。
始作俑者卻是發著抖,縮在男人的懷抱中,平平安安回到了城牆上。
她戰戰兢兢向下望了一眼。
「啊!他們,他們被圍住了!」夢無憂的哭音發著顫,銳利無比,「快,快救人啊!怎麼能把他們關在城外!快點開門救人啊!韓少陵你快點救人!」
桑遠遠的腦海裡頓時晃過了十來部狗血劇。
這些女主,都是同一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吧?!
韓少陵扔開了夢無憂,雙手撐住牆垛,心中滿是怒意——這雖是件小事,但顯然會有損他的聲名。
桑遠遠只覺身旁有風刮過。
見那幽無命像一道鬼影一般,掠過三丈距離,趁韓少陵不備,反手拎住夢無憂的腰帶,隨手一掀。
夢無憂大頭朝下,栽了下去。
「去啊,救人啊。」
幽無命笑得像個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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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個眼的功夫,就見夢無憂大頭朝下,翻出了牆垛。
韓少陵差點兒原地就炸了。
他左右一瞟,抓住還未徹底收緊的降索,毫不遲疑地縱身躍下。
耳熟能詳的劇情再次上演,韓少陵抓住了夢無憂的腳踝,二人險險地吊在城牆之外。
「韓少陵你不要管我!放手,你快放手!這樣下去你也會出事的!」夢無憂焦急地大喊道。
桑遠遠覺得她實在是很厲害,頭朝下還能喊得中氣十足。
韓少陵:「……」我特麼要不是中了你的毒我還真就放了!
只見幽無命渾身上下瀰散出濃厚的反派氣息,他陰陰地笑了下,跳到牆垛上,反手抽出大黑刀,乾淨利落地一刀劈下。
降索應聲而斷。
桑遠遠忍不住鼓了兩下巴掌:「幹得漂亮。」
nobb的反派可是人間瑰寶啊!
只不知三十丈城牆夠不夠摔死一個靈明境八重天的強者。要真把韓少陵摔死了,婚契與同心契便能自動解除……桑遠遠不禁想入非非。
靈明境強者便可與天地間的同屬靈蘊共鳴,韓少陵屬金,只見他重重將夢無憂向上一扯,夾在了左臂臂彎中,右手泛起了明亮的白光,向著黑鐵巨壁重重一抓——
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頓時蓋過了冥魔的哀嚎。
只見鐵壁之上,頃刻之間出現了一道數丈長的深溝,金星四濺,腳下的黑鐵似在隱隱發顫。
韓少陵與夢無憂的下墜之勢立刻減緩了許多。
城牆上,韓少陵的親衛已拔刀相向,幽無命的人自然也不是吃素的,雙方緊張地對峙,而始作俑者卻是高高興興地攬住了桑遠遠的肩膀,衝著城牆下方,低低地、興奮地道:「下、下、下!」
像極了賭坊裡那些狂熱的賭徒。
桑遠遠:「……」
城牆下已聚滿了冥魔。
那支來不及撤回城中的運屍隊早已被冥魔淹沒,在他們周圍,一圈腥紅的冥魔屍身越堆越高,無數冥魔前赴後繼,躍過族類的屍首,兜頭撲向這支垂死掙扎的小分隊。
韓少陵與夢無憂也直直落進了冥魔堆裡。
主君出事,韓州方面自然不能作壁上觀。
城門被拉開了,一隊正規軍乘著雲間獸衝出大門,鐵騎踏過滿地冥魔,衝殺向主君,掩護他回城。
順帶也救到了那支小分隊。
桑遠遠初入修真途,體質並沒有明顯的改善,站在三十丈牆頭看下面,就好像是從三十幾層高樓往下望一樣,人都變成了火柴棍,看不分明。
就見那支被圍困許久的運屍小隊艱難地從屍堆底下掙扎出來,跳上了騎兵的雲間獸。
五十餘人的小隊,只活下來十個人不到。
冥魔的攻擊更加瘋狂,赤浪一道高過一道,轟然砸過來,許多冥魔來不及減速,直直轟在城牆上,爆成一灘灘大血花。
在這陣狂浪之中,騎兵陣也搖搖欲墜。
幸好韓少陵自己爭氣,單手殺出一條血路,順利與大軍會合,被護在正中退回了城內。
代價便是滿地新鮮的屍首。
冥魔噬咬血肉骨骼的聲音遠遠傳開,有的人與雲間獸尚未斷氣,發出或高或低的伸吟慘號,瘮人得緊。
桑遠遠頭皮發麻,身軀緊繃。
幽無命輕輕地「呀」了一聲,攥住她的胳膊,道:「快走快走,姓韓的要找我算帳了。」
他抓著她,躍上短命的後背,像陣風一樣卷下城牆,繞到了南面的幽軍駐地。
臨時的行宮是用大塊的黑石砌成的,內裡倒是一應俱全。
幽無命扯著韁繩,在外頭停留了片刻,確定韓少陵沒有追上來之後,他又恢復了懶散的樣子,讓人備下熱水和飯食。
他拖著她的手腕,踏入偏殿。
沉默的侍者已備好了一隻大木桶,木桶中盛著白霧蒸騰的熱水,一旁端端正正地擺放著透明的皂、純白的棉布、乾淨的衣裳——兩套。
桑遠遠的心臟在胸腔裡怦怦跳動。
他不會要和她共浴吧?
幽無命攥著她來到木桶邊上。
「幽無命,」桑遠遠眼角下垂,委屈地問道,「你真的想要我死嗎?」
他已經開始動手扒她的衣裳。
聞言,動作一頓。
他上前一步,貼在她的身前。
他其實個子很高,兩個人緊緊挨著時,她只及他的鎖骨,想要看他表情,就得仰起腦袋。
「你是說同心契?」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桑遠遠點了點頭。
君主娶妻,締結同心契,存於天都。
結了同心契的女子,若在解契之前與其他男子苟合,會遭心毒反噬,疼痛至死。
當然,它只約束女子,而不約束男人。
想要解契和離,需得夫婦二人同赴天都,得帝君首肯,歸還同心契,將之焚燬,才算是真正了結一段姻緣。
桑遠遠決定離開韓少陵的時候,根本沒有想過自己會和哪一個男的扯上關係。
她就想回到桑州過自己的日子。韓少陵願意和離那是最好不過,若他不願,大不了就再等等,等到他和夢無憂生死相許了,到時候他還得求著她給他的心上人騰位置。
誰知道中途會殺出個幽無命。
再一想,若是沒有他,此刻也不知自己落到了何等境況。
她抬起眼睛,眼底已蘊了晶瑩的淚水,紅唇微啟,她再問了一次:「你那麼辛苦把我救出來,現在就要我死嗎?」
他的眼底劃過一絲清晰的暴躁。
「是。」他環住她,輕身一躍,直直落進了水中。
很快,幾件濕透的衣裳被擲出桶外。
他的眸色深得可怕,略顯清秀的喉結上下滾動,隱隱有幾分猙獰。
「不是喜歡我嗎?」他捏住她的下頜,唇角浮著怪異的笑容,「為喜歡的人而死,不是很幸福的事情嗎?怎麼,你是騙我的?」
桑遠遠被他圈在懷裡,她感覺到他身上的溫度正在迅速攀升,他的黑眸中燃起了兩簇暗焰,她彷彿看到了傳說中的景象——他便是血與火的化身,要將眼前一切通通焚燬。
第一個被毀滅的,就是她這具柔弱的、小小的軀體。
他個子高,大半身軀都在水面之上。
略瘦,但很有力量感,不像穿著衣服的時候,一副懶散紈褲樣,讓人誤以為他弱不禁風。
其實是很完美的男人,如果不是個瘋子的話。
「敢騙我,你會死得更慘哦。」這個瘋子獰笑著,對她說道。
「我更想為喜歡的人而活。」她直視著他微微扭曲的目光,伸出雙臂,大膽地環住了他,「哪怕活著很辛苦,我也想要好好活著,為我喜歡的人添些歡樂。」
她仰著小臉看他:「幽無命,給自己一次機會啊。我會陪你一起做很多有趣的事情,遠勝這一刻歡愉。」
他盯著她。不怕他,敢說喜歡他的女子,他從未見過,今後應該也不會再見著。
唇角的怪笑漸漸凝固了。
雖然身處熱水之中,桑遠遠卻感覺自己渾身都在發冷。她緊咬牙關,不讓自己發出牙齒打仗的聲音。
「是嗎。」薄唇一動,他淡淡地開口。
桑遠遠趕緊點了點頭,一滴失控的淚水滾了出來,直直落進白霧中。
「從來沒有人,可以讓我打消念頭。」
說話之時,他一把將她摁在了桶壁上。
水波晃動,他欺身而上,將她逼到走投無路。
他身上的溫度高得驚人,他的動作魯莽得很,此刻他已無心遮掩,就像是初次要出欄的小猛獸一樣,橫衝直撞,求索無門,憑著本能想要尋找快樂。
桑遠遠唇角浮起了苦笑。
是啊,幽無命就是這麼一個行事乾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的瘋子。
他扔夢無憂時、斬韓少陵的鐵鎖時,她還曾替他叫好來著。
現在輪到她了。好了,他也要乾淨利落地辦了她了。
無望的掙扎只會讓狩獵者更加興奮。
「我心毒發作時,你千萬別停。」她環住了他的頸,不再躲避,「但願你給我的快樂能壓過毒發之痛。」
他恰好在這一刻找到了遍尋不獲的秘藏之門。
進與退,只在一念之間。他遲疑了,晦暗眸光猛烈閃爍。
桑遠遠傾身,吻住他略微僵硬的唇。
這一次,她聞到了他的氣味。
是帶著一點苦味的花香,很濃郁,是那種破滅之前蒼涼華麗的味道。
一滴淚水滑過她帶笑的唇角,伴著丁香,落入他的唇間。
幽無命輕輕一震,忽然之間,潰不成軍。
……
他沒收了她的玉簡,把她關在了他的臥房。
他的神色陰鬱得嚇死人,指著她,凶狠地命令她不得發出任何聲音打擾他。
他要在隔壁的書房處理公事。
他故作鎮定,他狼狽逃離。
桑遠遠覺得,這一定是幽瘋子人生中唯一一次露出囧態。
她時不時就會聽到隔壁有暴躁的腳步聲回來地踱。
她並沒有老實待在床榻裡,而是輕聲下地,察看他的居處。
她知道下一次自己不會再有這麼好的運氣。
幽無命畢竟是個絕世強者——他的修為已是靈耀境,比韓少陵高出了好幾重天。
第一次,只是意外。
當然會不會留下什麼陰影就不得而知了。
桑遠遠都不知道自己後來是怎麼強撐著演完全場的。
面對著那雙清晰地浮起無限懊惱的黑眸,她裝作一無所知,吻著他的唇角和臉頰,感謝他願意放過她,還暢想了一下二人的未來……
不愧是拿過小金人的大佬。
桑遠遠毫無廉恥之心地誇讚自己。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14章 陳年記靈珠
雖然只是臨時行宮,卻也能看出幽無命平時對生活上的事情是非常不在心的。
侍者為他準備了質地上乘的薄絲被褥,他顯然一次也沒有用過,它們還維持著當初疊在榻上時的形狀,唯有床頭附近凹陷了一小塊,桑遠遠甚至能腦補出幽無命很隨便地坐在那裡修煉的樣子。
他會把一些奏報和兵書帶到床榻上看,看過便隨手亂扔,床頭床尾都有,桑遠遠小心地拾起來看了看,然後放回原處。
這個世界的文字類似小纂,她能大致看懂七八成,書面語法看起來很拗眼,還不用標點符號,看了半天沒看完幾頁,根本找不出有用的訊息。
她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身處絕境時,若不想坐以待斃,就只能強迫自己動起來,隨便做點什麼,說不定就能找到一線轉機。
牆邊立著黑紋大木櫃。桑遠遠小心地握住了青玉凹槽,輕輕慢慢地打開櫃門。
都是他的衣裳。
黑、白、灰三色,樣式簡單,紋著不醒目的無爪螭龍。衣裳疊得很整齊,一目瞭然,不像藏了東西的樣子。
她鬼使神差地躬身嗅了下。
沒有任何味道。
木窗邊上有一張榻,榻上放置著白玉矮桌,桌上有黑色的筆筒和一些紙張、硯墨等物。
桑遠遠翻查了一遍,仍然一無所獲。
她得出了唯一的結論——幽無命的身邊,確實沒有女人。
目光落回了床榻上,忽然定住。
她疾走幾步,小心地掀起青色玉枕。
只見枕下端端正正地藏著一隻小小的墨色木盒子,看起來頗有些年份了。
她的心臟『怦怦』直跳,凝神聽了一會兒,聽到隔壁傳來幽無命把籐椅壓出的『咯咯』聲,這才放心地摸到扣環,輕輕開啟這隻小木盒。
精緻的綢布中,沉著一枚瑩白通透的珠子。
記靈珠。
注入靈蘊,就可以錄入一小段影像和聲音,保存在珠子裡,再次注入靈蘊,就可以反覆讀取。
靈明境才能放外靈蘊。她看不了。
桑遠遠鬱悶地合上了木盒,將它壓回玉枕下面。
這一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否則不會被他放置在枕頭下面——像幽無命這樣的人,除了刀之外,出行還隨身帶著別的東西已經是一件很稀罕的事了。
木盒陳舊,盒身處處被磨得通透光亮,顯然時常被幽無命拿在手中。
而那塊綢布……一望便知道是屬於女子的東西。是濃艷明媚的女子,帶著火紅色的香味。
記靈珠,一定與她有關。
是幽無命非常在意的人。
他這樣的人,也會有在意的人嗎?
她想得入神,沒發現不知何時,鬼魅般的男人已悄悄站在了她的面前。
「你在想什麼?」他又恢復了漫不經心的樣子。
桑遠遠定了定神,仰面看他。
方纔她已洗去了臉上的易容物,此刻脂粉不施,夕陽的餘暉為她上了淡淡金妝,一笑,便晃得幽無命瞇了瞇眼。
「我在想,等你打了勝仗,隨我回去見父王時,該是何等雞飛狗跳的景象。」
這是在浴桶中,她趁他愕然失神時,單方面勾勒的未來圖景。
此刻的她,是在刀尖上舞蹈。
她必須讓他對她感興趣,這樣才能保得住自己的小命。但她又不能讓他對她太感興趣,尤其不能激起男人對女人的那種興趣。
幽無命果然來了興趣,他唇角一勾,大大咧咧坐到了她的身旁,拍著膝蓋道:「肯定很有意思。桑成蔭那個老傢伙定會提刀砍我。」
「還有哥哥。」桑遠遠側頭笑問,「你能打得過他們兩個嗎?」
竟莫名有那麼一點歲月靜好的錯覺。
幽無命很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快速敲著膝蓋道:「難說。我不會打架,只會殺人。」
聽這話中之意,是不想對桑氏父子動真格的。
桑遠遠莫名被安慰到了。
他歪過頭來看著她,眼睛裡閃著幽黑的光芒,問她:「你到底喜歡我什麼?」
桑遠遠:「……」這個真的有點不好編。
「是這張臉?」他毫無憐惜扯了扯他自己的面皮。
旋即搖頭:「不是,你從前沒有見過我。」
「因為我殺人厲害?」他像是問她,又像在自語。
他堂而皇之地瞪著她,大聲控訴:「你沒病吧小桑果!」
桑遠遠:「……」
「好吧,」他得到了結論,看起來心情又好了幾分,「既然你喜歡看我殺人,日後我便多殺給你看。」
桑遠遠:「???」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
他指了指床榻裡側:「你要睡覺嗎?」
桑遠遠趕緊搖了搖頭:「我洗筋伐髓了,可以用修行來替代睡眠。」
「那就隨我一起修行。」他看起來開心極了,隨手扒拉了幾下,把那床薄絲被褥掀到了床榻裡面,騰出大大的空處。
他彎下腰,脫掉她的鞋扔向一邊,抓著她的腳,盤成了標準的打坐姿勢。
他也踢掉靴子跳上床榻。
玉枕擋了他一下,被他隨手掀到裡面。
那只墨色木盒子便暴露了出來。
幽無命像被點了穴一樣,頓住。
他伸出手,指尖泛起一點淡淡的青光。
修長的五指扣在了墨色木盒上,青光如水一般淌過,與木盒輕輕地共鳴。晃動的水波之中,清清楚楚地浮起了好幾個指印子。
小巧的,柔美的,一望便不是他自己的。
他把木盒抓在掌心,回身看著她。
這一刻,桑遠遠的感覺像是被人用電蚊拍重重地敲在後腦和脊背上。她身體僵硬,頭皮麻炸。
怎麼辦?和他拼了?
「難怪。」他忽地一笑。
桑遠遠緊緊盯著他,心中暗想,拚死也要在他這張臉上撓幾道血印子!最好能咬住他的喉嚨,說不定就咬斷了呢?
「難怪酸不溜秋的。」他彎起了眼睛,「你以為這是我相好的東西?不是。是我……娘。」
桑遠遠:「……」
他哪只眼睛看到她吃醋了?這腦補的功夫當真是一絕。
等等,他好像沒生氣?
「過來。」他招了招手。
見她不動,他伸出長臂,把她拽了過去,撞在他的胸口。
他環著他,在她眼皮子底下掀開了盒蓋。
他胸腔微顫,好笑地說道:「發現了又看不了,是不是很氣?」
桑遠遠只好順著他道:「好氣哦。」
幽無命愉快地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向那枚記靈珠中注入青色的靈蘊。
等待它發光需要少許時間,他懶懶地把下巴撂在她的發頂,一手捻著那枚通透的珠子,另一手不經意地向上一撩,抓在她身前,不輕不重地捏了幾下。
桑遠遠腦海裡傳來「嗡」的一聲,瞬間面紅耳赤,氣惱地向後退縮。
「別動。」他的聲音忽然又沉了,「難得我此刻平靜。」
她咬住下唇,僵硬地轉頭看他。
他那對黑眸看起來無比空洞,直勾勾地盯著指尖的記靈珠,面孔又冷又硬,像是一截毫無生氣的木頭。
犯病了?
一道慵懶濃烈的女聲緩緩從記靈珠中飄了出來。
「可憐的兒,娘親也是沒有辦法,只能捨棄你了啊。別難過,這沒什麼好難過的,誰都會死啊,不是嗎?這樣死,還能為娘親做點事,娘親無論日後到了哪裡,都會記著這個願為娘親犧牲的好寶寶……」
珠面上只有一片漆黑,並沒有出現當時的情景。
幽無命慢慢把記靈珠握在了掌心。另一隻手也放開了她。
桑遠遠頓時明白了,當時,他就是這樣把珠子攥在手中。
所以,對他說話的是他的母親?
難道五年之前那件事……他並不是發瘋,而是自衛反殺?
桑遠遠一時也不知道心中是什麼滋味。
他偷偷用記靈珠錄下了她對他說的話,卻並沒有替自己洗刷聲名,而是用更血腥的手段無情地鎮壓那些議論聲……
桑遠遠喉頭發乾,她感覺到幽無命身上的氣息漸漸發冷,他像潮水一樣退後,離她遠遠的,把那枚珠子扔回木盒中,闔上木蓋。
然後他便逕自坐在床頭入定,再不多看她一眼。
桑遠遠平了平呼吸,找了個離他不遠不近的位置坐定。
心緒紛雜,始終無法平靜。
那件事是五年前發生的。幽州王嫁女,世子幽無命發瘋,率著心腹幽影衛血洗大殿,將前來道賀送行的幽氏一族屠了個乾淨,除了即將嫁往韓州的幽盈月之外,一個也不留。
事後,幽無命並無半點悔意,他踏著滿地血泊繼位稱王,然後將一枚沾著新鮮王血的玉簡交給了幽盈月,拍著她的肩,溫柔地叮囑她到了韓州之後,千萬不要丟了幽州的臉。
染著至親血的手印,烙在了大紅喜服的肩頭。
幽盈月是癱軟著,被人架上迎親車的。
誰也不知道幽無命用了什麼手段來鎮壓反對的聲音,結果就是幽州境內一致擁護新王,而那些遞向天都的彈劾折子全部如同泥石沉海。
自此之後,無論在哪一州,公然議論這件事的人總會死於非命。
幽無命這個名字,漸漸成了禁忌。
桑遠遠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這背後,竟然藏著什麼內情嗎?老幽王的夫人,有什麼理由要逼反自己的兒子啊?
況且,五年前的幽無命已是絕世強者,羽翼豐滿,他的母親在他面前,不可能用這樣優勢滿滿的語氣說話。
倒更像是……對著年幼的、毫無反抗之力的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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